又没有冰箱,又怕坏了,他干脆趁休息日窝在出租屋里花了三个多小时认真吃完,期间不听收音机,不想别的,一直入神地盯着手里的红皮白果,全神贯注地咀嚼,吐核,直到一整箱荔枝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是黏的,头脑也晕乎乎,莫名其妙地哭了,眼泪掉进嘴里好像也带了点甜味。摸手机的时候半边身体滚下了床,他半梦半醒地给杨剪打电话,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好像叫了“哥哥”,很多很多声,而电话对面说,“你喝醉了。”
原来杨剪到现在还没忘,跟他一样。
“因为荔枝糖分太大了,他们说吃葡萄也会,”李白为自己辩解,“我以前没有吃过。”
杨剪不搭腔,只是微笑,走进老公寓楼的门洞就低下头吻他,李白也跟获得赦免似的去抱杨剪的肩膀,把自己往人身上挂。小区路上、楼道间,一个人也没遇到,这种安静的夜晚也不会有谁停住他们,去问一个缠绵的理由。李白一会儿往楼梯上迈,一会儿又被顶得倒退,来不及一嗓子把声控灯喊亮,很快就分不清南北东西。
九层楼,也不知爬了多久,杨剪亲起人来就不让人有工夫琢磨其他事,李白只知道自己全身都汗透了,塑料袋里的钥匙和啤酒撞出碎响,他用耳朵听,那颗舌钉哆嗦着碰上牙尖,他又用骨头听,最后到了顶楼,他的双脚已经离了地,杨剪在腋窝下捧着他,接着又勒着他的腰让他贴紧自己,匀出一只手摸过他的手,钻进他的袋子,掏那串钥匙。
“你困了?”钥匙插进锁孔,杨剪的声音划过他的耳边。
“没、没有。”李白慌道。
“那就用点劲儿。”杨剪把门推开了,封存已久的灰尘味儿直往外扑,李白想打喷嚏,又生生咽了下去,更加用力地盘上杨剪的腰生怕自己下滑,好像这么一会儿就被惯刁了,脚再碰地都是委屈。他也更用力地去亲吻,用嘴唇触碰杨剪的侧颈、发梢,用嵌了金属的舌尖挠他的耳朵,而杨剪似乎并不怕痒,把门带上,钥匙就随便丢在地板,他方才顶着李白小腹的东西现在顶着李白的尾骨,李白自己也硬得发痛,还被裤裆压着,脊椎已经开始打颤,好像仅仅是这样就要被顶坏,牛仔裤破掉,漏出什么东西来。
他被杨剪丢上自己卧室的床,灯只开了床头柜的一盏,橘色光把杨剪汗涔涔的手腕照得好看极了,李白摘下挎包,跪坐起来,用鼻尖蹭蹭那骨锋,然后舔了一口。
“不喝?”杨剪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壁结出的水珠落在李白脸上。。
李白把它接过,水太多了,扽开拉环的时候差点打滑,小心地用双手捧着,蹬掉鞋子盘腿坐好,腿边的床单上就是那管油和那盒套,李白望着杨剪收拾挂在墙上的老风扇,尝味道似的喝了一口酒。
风吹起来了,时远时近,杨剪饶有兴致地蹲在李白跟前。
“好喝。”李白说。
“真的?”杨剪支起下巴。
“嗯,”李白又灌了几大口,点着头抹了抹嘴,“它应该可以,让我放松一点。”
杨剪拿过啤酒罐子,已经很轻了,他干脆把最后那口喝完,空罐放在床下,接着起身,一手按住李白的肩,一手按他的肚子。李白的胃还在因为冰啤酒收缩,推一下子就躺倒了,他一跪上床沿,李白就伸手想抱他,但杨剪并没有把重心放低,仍然直着腰杆,垂手抚摸李白的薄薄的小腹,一直摸到上肋,t恤的下摆就被手腕顶了起来,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烧红的脸。
“哥……”李白轻声叫,右边乳尖只是被轻轻擦过一下,就藏不住地肿胀起来,两手悬空又落下,简直不知道该搁哪儿。他的t恤被他压着,全都堆在前胸上方,身体一露,同时杨剪的胯就这么压他的腰,这么近,垂眼就能看,伸手就能摸,李白整个人呆呆的,这种感觉就像供在高台上的瓷像突然掉进怀里,他更加忘记动弹了,杨剪只得握住他的胳膊往袖洞外拿,没什么耐心的样子,力气用得也没有轻重。
突然“嗤啦”一声,袖子的缝线被扯开了一段,杨剪倒是因此完全放下了顾虑,也不管这衣裳最后有多烂了,连扯带撕地把它剥下,彻底弄乱李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t恤被扔下床的时候,李白突然“哇”地叫了一声,杨剪俯下身,看见碎发下要哭的表情。
“衣服坏了!”李白扒开挡眼的发丝。
“这是我新买的,阿迪达斯,要一百五十八块钱,”他又红着眼睛叼住垂在面前的长方形军牌,拽着那链子把杨剪执着地拉向自己,一靠近就紧勾住脖子,“因为我想穿得好一点,陪你过生日……”
“对不起,”杨剪拱拱他的鼻尖,又拱开额前的碎发,让他把脸光洁地露出来,匆匆解他裤腰的手却没停下,“明天再给你买一件。”
“那买之前,我穿什么?”李白忽闪着眼睫。
“穿我的。”
闻言李白就笑了,杨剪一手垫在他腰后,一手把他的牛仔裤褪到小腿,又把他内裤扒下一点挂在胯骨上,他就去拆杨剪的皮带。“咔嗒”。他想象过无数遍这样的声响,那段皮革和那块金属扣比每个梦里都要沉,要硬,抽掉后又拉开拉链,李白的手探到里面,滚烫的,也是更沉,更硬。他拿十指包上去,不自觉蜷了蜷,深吸了口气。
“这是怎么弄的?”杨剪忽然问,手指在脊沟下,顺着某种纹路一般来回地捋,那块坑坑洼洼的皮肤很快就被他磨烫了。
“还有这儿。”他又换了一个地方。
李白一时僵住,直勾勾对上面前乌黑的眼,没能说得出什么。花瓣打开了还能闭上吗?他本来觉得自己从泥土里爬出来,开心得都要开花儿了。反正李白脑海里空了一下,此时他宁愿贴在腰后的是床单而不是杨剪的手。杨剪清点般摸过的,都是他的伤疤,长在背后他看不仔细,但想必跟其他地方的一样丑,以前挤一个淋浴喷头的时候、去颐和园的野湖游泳的时候,杨剪大概从没注意过。
他希望杨剪现在也不要注意,他一点也不想提起它们,永远。
但杨剪浓浓把他望着,叫了他的名字:“小白。”
“是……棍子抽的,还有煤块烫的,”李白怔忪着说,“剪刀割的。”
杨剪的神情也已经明白了所有,或许早在李白开口之前。
他抽出手,把自己撑在李白面前,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面的光点在抖动,半晌他说:“你几岁走的。”
“十二岁。”李白能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又在脱离控制,这突然变成了唯一留给他的轨道,他能跳出来旁观自己,却无能为力,“我一直没说……走之前老房子塌了,半夜,房梁掉下来,墙也倒了,我不想跟他在一块就自己躲在柴房睡,所以没被压。”
杨剪眼角跳了跳,显得有些诧异。
李白对自己喊:闭嘴!
却没能停得下来:“然后我就跑了。捡了点值钱的东西,趁天没亮就跑了。我记得有一个木盒子里装了钱和老首饰,去砖头里翻到了,钱有好多被碾破掉,我主要拿的是首饰。我还看到了……他,杨头风,”多久都无法读出的那三个字,“他被一个木梁压住了,动不了,吐血,正在呼救,和我说,求求你。”
那股诧异更浓了,阴影般结在杨剪眉间,没有人听到这些会毫无反应。
李白却仍然无法止住口中的话:“我没有救。”
他依旧看着杨剪的眼睛,确切地说,是他没有力气把目光躲开,“我把他的嘴用土堵上了。”
他们两个都清晰无比地记得,以前的老房子在村子的最边缘,和最近的住家隔了一片养鱼的稻田,村民们只会在需要理发净面的时候来到这边,找到姐弟俩的父亲,李白的养父。其余的时候他们挨打,流血,衣衫褴褛,茫然地喊破了嗓子,都没有人会找上门来。好像一片与世界完全错开的空间,是放错格子的抽屉,阴冷,逼仄,能把人养成鬼。
“来北京前我回去了一趟,带着我的刀,我坐的长途汽车,”李白的指甲已经抠破了自己的手心,他的语速渐渐加快,“杨头风死了,那块地上盖了新房子,是养鹅场。村里人全都不认识我了,很热心地和我说他死了三年多,小儿子不见了,还给我指了村支书给他立的坟。我过去看了,又是半夜,碑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可能失踪就当我是死了吧。我把坟挖开之后倒油烧了,我希望他永世不得超生,但他也许已经超了,谁知道呢。我这样是在犯罪吧?要坐牢吗?”
杨剪的诧异却消失了,平静得瘆人,因此很像是假的。他从李白身上起开,坐到床沿一言不发。有香烟的味道在飘,风扇的转动把房间衬得更静。李白摊开手,空空地托着两团气,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完了。两年之前自己来了北京,也许就注定了无法收场,痛苦总会降临,只不过选在了今天,他本该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也是他自己把这一切搅乱——他和杨剪之间明明有着对过去缄口不谈的默契。他明明有!这明明还是,杨剪的生日。一定是杨头风的幽灵控制了他……李白恨得要把这一口牙咬碎。他恐怕真的有病,但结果竟然是诚实,也正是诚实酿成接下来会发生的悲惨。现在,杨剪可能觉得他懦弱、虚伪、残忍,或者仅仅是被扫了兴,没办法和他继续正常相处。
说重了就是杀父仇人……不对,这真的说重了吗?那以后会怎样?李白知道自己不勇敢,这件事藏了这么久最怕忘不掉,可他刚刚证明,自己还是记得。那些说出来都让自己惊讶的细节。他的确也残忍,老房子的坍塌仿佛他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想到把自己养到十二岁至少没让他死掉的老头已经在腐烂之后变成了灰掺进了泥土,他还能看到那些绿色的磷火,闻到枯枝败叶般的焦臭,却一点内疚和害怕也感觉不到,当然也没有多高兴。他是毫无感觉。
李白觉得,这样大概是最残忍的体现吧。
而在这一切之中,最让他绝望的还是,他赤裸裸就像一具尸体,裤子都从脚踝滑落了,他却还是无法动一动,坐起来,或者仅是抬起脖子,看看杨剪背对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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