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妾难,想捣乱却极容易。练竹昨日本就累,晚间到家里,兴奋的窦宏朗拉着她开了半晚上的卧谈会,此刻还不曾起。管平波到上房悄悄同珊瑚打了声招呼,又折回自己房中,唤来雪雁问道:“咱们家里,除了珊瑚贝壳,还有谁同姐姐亲厚?”
雪雁想了想,道:“婶婶从来和气,亲厚的有许多。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了才好出主意。”
管平波在窦家尚未发展出心腹,唯有雪雁拢住了一半。不过她要说的话光明正大,便是当着肖金桃也说得,遂直言道:“你可知,老倌做了老爷,是可以讨小老婆的。”
雪雁笑道:“难道他现在就没有小老婆?若说没有,你又是什么?”
管平波挑眉:“窦家养女!”
雪雁猛的醒过神,翻身就把门窗都关上,才跑回来压低声音道:“此事万不能叫对门抢了先。”
管平波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实话与你说,我不在乎虚名。可虚名归虚名,再虚,也是有用的。”
雪雁点头:“我知道。”
管平波苦笑着摇头:“你不知道。我想的不是自己,做妾也好,是养女也罢,难道窦家少我一口吃的?按理,我既是抬了进来,自然不会撵我去做丫头,荣华都不缺了。可是,你想想,我一身荣华,又系于哪个?”
雪雁耿直的道:“叔叔。”
管平波白了雪雁一眼:“是婶婶!”
“啊?”
管平波笑道:“我再没见过姐姐那般和气的大妇了。她当家,我一世都不愁。可要她不当家了呢?”
管平波说着敛了笑,正色道:“心眼好的人难免实在,如今对门且没混上封婚书,便仗着儿子跋扈。日后怀望日渐长大,姐姐必定吃亏。你是家里的老人,熟人又多,你瞧着谁是明白又知礼的,请去劝一劝姐姐,万别做糊涂事,此时心软了,日后尾大不掉。不如压着胡三娘,怕以后怀望不敬嫡母?此话我不好说,我说了,倒像我盯着那个位置似的。”
雪雁皱眉道:“你就真不想?”
管平波道:“我说不想你信么?谁不想?我也不是没机会。虽是妾,到底是正经写了婚书的,少不得与旁的官宦人家来往走动,我能不叫人小瞧,她胡三娘能?再说了,虽是士人可纳一妾,哪个当官的没有三房五妾,都封做了姨奶奶,谁还能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姐姐待我那样好,我不能忘恩负义。拼着不要名分,叫她一力压着我们两个便是。巴州悍妇多了,咱们家还有小老婆呢,大哥家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倘或有人笑,也先笑大哥家,且轮不到我们。只管悍去,压着小老婆怎么了?谁要嚼舌,有本事他家女儿嫁了人,也看着小老婆扇他女儿的脸啊!”
一番话说的正气凛然,雪雁想要不信,又不得不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有的是人用,可现在远不到鱼死网破之时。管平波极受宠爱,出身又好,很有一争之力,她却说放就放了。不由劝了一句:“婶婶,你休冲动。你此事不把位置占了,若外头哪位老爷送几个妾来,又当如何?譬如知州老爷送了人来,咱们家无论如何都要给名分的。正经名分只有一个,给了旁人,你就当真心甘?”
管平波笑道:“你呀你,白长了张精明的脸。我问你,便是知州送了人来,前头跟了好些年,生了长子的且都只是‘养女’,后头的好意思跟老倌讨名分?空着的位置,就似驴子眼前的胡萝卜,众人都想着,众人都有求于姐姐,才不敢不敬她。空位一旦叫人占了,这位首先就要分了姐姐的威严,后头的没了指望,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乱将起来,岂不是与姐姐平添了几分劳累?何苦来!”
有理有据!雪雁叹服!半晌,遗憾的道:“婶婶是个好的,你也是个好的。可惜老天总不让人如意,偏偏胡婶婶不省事,不然咱们家多好。”
管平波无所谓的摆摆手,难得说了句真话:“我不靠这个吃饭!”便催着雪雁速去办事。
雪雁家几代人都跟着窦家过活,可谓亲朋好友无数。先找到了她母亲,把管平波的话如是这般的学了一遍。雪雁妈听的直道阿弥陀佛:“你是跟对了人,这主家啊,不怕穷些,就怕心眼坏。嗲嗲奶奶都是什么人?心理明镜似的,管婶婶肯好好过日子,家里必不亏待她的。只此事同二婶说无用,她贤良惯了的人,怎好张这个口。你等着,我去同宝珠妈说一声,叫她女儿劝奶奶几句。只要奶奶肯开口,二叔自然就应了。”
雪雁笑道:“还是您老有计谋。”又与她母亲说了几句闲话,二人便散了。
管平波早已跟着练竹到了上房,今日送礼的依旧多如牛毛。雪雁回到管平波身边,微笑着点点头。管平波知道雪雁办妥,亦回了个笑脸。此时巴州城内的商户,皆已接到窦家捐了官的消息,纷纷前来贺喜。又有王英姑亲自来贺,并将昨日窦宏朗定的簪环一一收拾妥当,装在匣子里送来。还送了些鎏银的小首饰做添头。练竹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尽数分与了二房的丫头们,叫明日摆酒的正日子都带上。
因一直防备洪让,故事先都不敢预备,得有了准信才敢张扬。先前肖金桃借着过年的由头,一批批的替下人准备新衣裳,却还有三十来件不曾赶出来。幸而有缝纫机,从昨日早起一直赶工,至明日凌晨,必能交货。肖金桃喜的心里把管平波赞了又赞。待吃了中饭歇息时,宝珠在她耳边叽咕了许久,肖金桃更觉管平波不凡。她早就知道管平波聪慧过人,想在众人之前不奇怪,难得一片公心,练竹待她好,她嘴上念着不算,心里不忘帮着谋算,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沉吟片刻,肖金桃对宝珠道:“你去告诉她,就说我知道了,且让她放心,必不让她姐姐受半分委屈。”
宝珠应声而去。
管平波得了信,笑容深了三分。肖金桃当家多年,她要办的事,在窦家内,没有办不成的。何况窦宏朗做了官,夫妻情深自是名声更好。为了子嗣纳小,却依旧敬重妻子。妻子呢,也不恃宠而骄,温良恭谦让,正是夫敬妻贤的典范,谁嫌名声太好呢?
管平波的算计,胡三娘浑然不觉。她亦小动作不断,一面使了人送了一份大礼与练奶奶,请她说合;一面重金收买窦宏朗的两个长随,一面带着窦怀望在亲族间晃荡。
肖金桃两只招子盯着家里,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去?何况此时的人,多半没经过侦查与反侦查训练,似窦家这等仆从众多的家族,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二房两个小老婆的行动,不独肖金桃知道,张明蕙、练竹与贺兰槐皆一清二楚。天黑时,雪雁妈忙忙来告诉管平波防备胡三娘,管平波道了谢,将人礼送出门。
至此,窦家上下皆知新近的故事,亦知上下都知道了。
今夜窦宏朗宿在贝壳处,练竹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胡三娘的表现不出意料,但管平波就太令人惊愕了。常言道,大忠若奸,大奸则若忠。她还活着,管平波断无法扶正。可管平波对着名分,却是博都不博,那她,图的到底是什么?
第31章 落水
一灯如豆,练竹静静的沉思。她买管平波时, 便是打着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管平波无父无母, 进了门, 不出所料,一个外来的孩子,只能依附她生存。年轻的体态, 开朗活泼的性子,却出乎意料的, 这个小女孩竟是桩桩件件看得分外清明。
管平波一出手, 练竹便知自己已被看得透彻。用心弄来一把刀,那把刀不消人嘱咐, 便自行上前替她舞的眼花缭乱。断绝了胡三娘的心, 也惊的她不得安眠。心中不由想,这把刀, 她拿的住么?
惧意从心底升起。一个透彻但几乎无欲无求的女人;一个身为妾室但能随口将未来孩子许诺给她的女人;比胡三娘可怕太多了!
明日还有宴会, 练竹强迫自己睡下,闭上眼。珊瑚悄悄的吹熄了灯, 室内陷入黑暗。练竹回忆起管平波新婚那一夜的狠戾, 只觉胆战心惊, 未来,是她管我叫姐姐,还是我要仰她鼻息而活?若非因缘际会买她入府, 那夜恐就命丧黄泉, 所以, 一切都是命么?
练竹在床上辗转反侧,把与管平波相处的点点滴滴剖开了揉碎了的想,直想到天明,都无个结果。若非无子,何至于今日?练竹轻轻叹口气,唤了一声珊瑚:“伺候我梳洗,预备待客。”
十月十七日,窦家张灯结彩,喜气盈门。怒放的山茶花层层叠叠围绕着正房。男客在演武场现搭出来的戏台子处接待;女眷则往正房里吃酒。然而一切都与管平波无关。
窦家唯一的官家之后的练竹云,官宦人家最重规矩礼仪,知道窦家小门小户,请了族中媳妇招待无妨,却万万不能让侍妾当了主家,以免官太太们不喜。众人虽有些怀疑练竹是为了打压两个妾,只如此无伤大雅的事,不必细究。
管平波毫不在意,今日的宴席上只怕不太平,窦家两个九品芝麻官,且请不动从五品的知州。只程知州得意自己绕过了洪让姑父的地盘,把窦家哥俩的前程砸了下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竟亲自来贺。堂堂知州出行,洪让不欲公然撕破脸,只得跟着前来,地方官竟就如此在窦家扎了堆。只把肖金桃忙的脚打后脑勺,从昨日到今日午间,硬生生的办出了份热闹,撑起了窦家的戏台。
看不着热闹,胡三娘气个倒仰,一甩帕子往三房去找侯翠羽说话。管平波不欲与人说家常理短,只换上了崭新的斗篷,往园中散步消遣。
园子里红梅打着小骨朵儿,点缀着冰雪。窦家池塘里的残荷早已收拾干净,空荡荡的水面上,结着薄薄一层冰,触手即碎。管平波抱着手炉,立在池塘边,斗篷上的狐狸毛在寒风中飞舞,时不时的滑过脸颊,有些痒,却不令人讨厌。
闲庭信步的赏着一池冬意。窦家的宅子算不得精致,比起管平波前世逛过的那些一步一景的院子,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搁不住地盘大,偌大的荷花池,随便沿着池塘边种些桃柳杏梅,竟是季季有花,别有一番粗犷的趣味。走到梅树下,摇晃了下枝条,积雪簌簌的往下落,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折下一枝在手中把玩,再过几日,后山上那片梅林,便可见傲雪迎霜的姿态了。
曲乐嬉闹声,随着水波荡漾,渐渐飘远。管平波突然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她独自一人在此,无亲无友,心中万般凌云壮志,无处可诉。因这份孤寂,亦因对过去的怀念,管平波在梅园里低声唱起了多年前学的歌曲。在她穿越前,许多革命歌曲,已被年轻人遗忘。然而在部队里,那些自民间采风、由名师创作的经典,俨然成为了传统。拉练的时候唱,休息的时候唱,高兴了唱,郁闷了更要发泄一般的唱。嘹亮的歌声与训练的口号,融入骨血,成为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管平波唱着歌,将红梅插入鬓间,纵然身死,却从没后悔过弃文从武。她在机械上算不得天赋卓绝,或许从一开始,从她父母将她舍弃在军校的家属楼道时,就注定了她戎马一生的结局。幼时寄居的家属楼固然安逸祥和,但她最怀念的却是边防丛林里惊心动魄的生涯。永远无法忘记身为一个女人,却破格入选特警时的荣耀。她以为她会像姐姐一样勇猛的平步青云,可终究差了一份运道。好赖混进了烈士陵园,不算辱没门风。
一曲唱完,管平波轻笑一声,低声对自己道:“蛰伏的有些久了啊!古代的机会真是太少了。”
寒风呼啸,管平波又顽皮的用力摇了摇梅花树,欣赏着人工降雪。“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管平波嘴边噙着笑,这是我的时代,再一次名传史册,才不枉老天让我重活一回!
扑簌的落雪,掩盖不住不远处的低声交谈。管平波好奇的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两个衣着整齐但眼生的女人。一个梳了妇人发髻,脚似有些跛;一个作寻常丫头打扮,但衣着比妇人更华丽些。管平波心中纳罕,她记人堪称过目不忘,虽离的有些远,看不清五官,可此二人若是窦家人,她必不觉得陌生。可若说是今日客人带来的随从,谁家又带个跛子出门?官眷不是最要脸面么?再者,如此寒冬,两个随从没事到窦家闲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