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抬眼看向她,不发一言。
只见慕离自袖中又取出只白瓷瓶子,同之前收魂魄的那只混在一起,左右手各托一只,问无垢道:“左边是你原先要的东西,右边是解药,只能挑一样,你得想好,要哪一个?”说罢撇了撇嘴,“劝你还是要解药救救你自己吧,蝎尾之毒,除了我的解药世上再无可解……”
“左边。”无垢说。
慕离噎着嗓子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许是因为此时毒素已开始蔓延,无垢的脊背微微拱起,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然而他还是朝着慕离合掌沉声,“望女施主切勿食言。”
白瓷瓶自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无垢伸手接住,将瓶子转了两下后,摇头:“里面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是你需要的东西。”慕离冷冷道,“看样子蝎尾毒在你身上游走的速度较常人要快上许多,如果没有解药,也许今晚你就会毒发身亡。”
“女施主说,‘我想要的东西'同‘解药',二者选一,我选择了前者,施主何故给我后者?”
“臭和尚,你别不识好歹!”
无垢向前走几步,有些艰难地将瓷瓶递过来,他的手腕上套了一串念珠,泛着温润的色泽,唯有日积月累的捻摩,才可将珠子摩擦得这般光润。
慕离就没见过脾气这样倔的,一时拿他不知怎么办好,又见解药被他完好无损地递回来,一气之下将解药夺了便往地上一掼。
瓷瓶触地,只裂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漏出一点白色的细小粉末,慕离随手从指尖褪下一枚戒指,“啪”一声将瓷瓶击得粉碎。
接着,慕离把左手里捏的瓶子摔过去,“给你。”
“多谢施主。”无垢苍白的唇边浮出一抹微笑,他蹒跚着步子,行至那名孩童的身旁。
方才的争执,把镇上的居民吓了个干净,只余孩子的母亲,死守着骨肉的尸身不愿离开,见无垢过来,以为他要取自己姓名,干脆闭上了眼睛,岁月已将她的身体蚕食,面容是与年龄不符的憔悴与沧桑,如今的丧子之痛更是让她失魂落魄,再无活意。
无垢轻声道:“施主莫怕。”说着将瓶塞拔开,淡白色的魂魄飘荡出来,无垢两指作拈,口中念咒,将孩子的魂魄渡回他的身体。
冰冷的尸身渐渐有了温度,孩子的睫毛动了动,接着睁开眼,粘了泥土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上绽开一个微笑,搂住妇人的脖子道:“阿娘,你怎么哭了?”
妇人叫眼前变故惊得失语,捧着孩子的脸仔细查看,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最后抱了孩子的头埋进自己胸口,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娘……”
“儿,我的儿,快,快来谢谢这位神仙哥哥。哎?人呢?”
二人身前空空如也,原本立在此处的僧人消失无踪。
白术同慕离在一旁看得真切,无垢隐去自己身形,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想要挪开步伐,却周身都在颤抖,脸、唇,到指尖,皆毫无血色。
“毒发了。”
慕离话音未落,男人已“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第56章
入夜,扶桑观里寂静无声,白日里的喧嚣再无迹可寻。屋宇的飞檐在月色映照下只余一个模糊的影子,乍看之下,像是落在此处停歇的飞禽。
慕离袖里包了一盏风灯,步伐急促地走过扶桑观正中那条东西走向的大道,边走边四下张望,神情有些慌乱,在拐入道路尽头最为偏僻的一间居室前,慕离停下来将四周打量了好一会,方才推门进去。
门“吱嘎”一声响过,现出门后仅由一豆烛火照耀着的场景:明显是女子闺房的摆设,锦屏,挂轴,一张挂了帷幔、雕花精致的木床。床上此时躺在一名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的男人。
白术坐在圆桌旁,手撑着脑袋,双眼微阖,听闻慕离进屋发出的响动,垂头冲了一下,睡眼惺忪道:“师姐……”
“嘘。”慕离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然后将风灯搁下,从袖中摸出两个纸包,包得皆是粉末状的东西。
慕离提了茶壶,冲一碗水,将其中一包粉末混进去,又怕水温太烫,酝着咒术温了好一会,才坐在床边,先是将男人扶起,半靠在榻上,接着用勺子舀了水,一点一点送入男人口中。
白术在一旁定定看着,慕离带来的两味药她认得,一味曰招魂,一味曰安定,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且并非与师父搁在药室的那些金疮药一般,是随意便能取到的。若想用这二味药,需同师父相求。
白术知道慕离不可能去求药,那两味药,是她从师父身边偷来的。
床上躺的男人仍是毫无血色,却比刚被她们接进来时能看的多,最起码原本暴突的青筋已经抚平,爬满脸部的黑色煞气也已褪去。男人穿着白色亵衣,颈部垂一条佛珠,脸侧向一旁时,可以看见他头顶上清晰的戒疤。
到底还是躲不掉。白术心想。她妄图阻止无垢与慕离产生纠葛的行为着实可笑,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她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白术不知,此前慕离守着屋子她离开时,无垢曾醒来过一次。彼时慕离正双手抱怀,靠在床板上闭目养神,听到响动后,微微睁开眼,便看见无垢目光灼灼,注视着她。
无垢的嘴唇翕动一下,出口的声音粗噶难听,“多谢……施主,救命之恩。”
慕离心中顿生一种奇异感觉,许是无垢的眼神太过澄澈,慕离竟有些不敢同他对视,眼神躲闪着,瞥向一边,口中冷淡道:“谈不上,害你的人是我,救你的人却不止我一个,归根结底,我还是害你更多些。”
无垢哼出一口笑气,“但凡施主有一丝善心……便是……善……”
“你别说话了。”慕离道,“本来气就不够用,小心一口气提不上来憋死你,也枉费我同我师妹大老远地把你拖到这里。”
“敢问施主……此是何地?”
慕离挑挑眉,“叫你别说了你还说,你怎么话这么多?”顿了顿,还是作解道:“南禺山,扶桑观。”
“阿弥陀佛,原来……施主是修道之人。”无垢道,“贫僧的气息已可周转,多谢……施主关心。”
慕离见阻止不了这和尚吐讷言,又见他说话时声音微哽,好心道:“要喝水吗?”
“如此,便多谢施主。”
慕离提了茶壶,斜斜沏出一杯茶,觉得触手有些烫,下意识地将茶杯凑至唇边吹了两下,忽觉此行对个陌生人做来太过亲昵了,周身不由得一顿,抬眼瞄向无垢,见后者仍是一脸淡然,眼带笑意地注视着她。
“喂。”慕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你一个和尚,跟我一个女人共处一室,怎么没说不妥?还是说你很享受?”
“施主说笑了,心中……无物,眼中自无物,与何人共处不是共处……贫僧又怎会有‘享受'一说……”
慕离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反问:“这么说你与我共处一室,同与白发老妪共处一室,无半分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