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诊未必要到病床前,面部修复科的办公室里,刘医师的表情有点凝重,“上午刚滴注的头孢,到现在温度还没降下来。师老师要不你再看看情况?”
这就是不敢做主的意思了,连老师都叫上,不叫师兄,胡悦的呼吸也有些抽紧——术后感染是很常见的问题,也是手术必须冒的风险,面部修复这边也会比整容外科更有经验,尤其是烧伤科,术前就会做好预防感染,因为大创伤本身就是术后感染的不良因素。像是李小姐,她被硫酸泼面,这属于化学灼伤,免疫系统肯定不如完全没受过伤的健康人,预防感染本来就在术前做的方案里。现在刘医师叫他们过来,那就是原本预计的抗感染药物没有生效,他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现在想的都是一件事——头孢他啶和之前使用的左氧氟沙星都是广谱抗生素,如果这都对感染毫无帮助的话,那也就意味着李小姐可能感染了耐药菌……或者,更可怕一点,全耐药菌,也就是媒体俗话说的超级细菌。
“细菌培养大概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师霁问,“以前的病历呢?有没有用过这两种药,会不会是自体产生耐药性?”
一般说来,个体对抗生素是不会产生耐药性的,但也不排除长期使用某种抗生素以后,身体加快代谢该类药物的现象,一般来说停用以后就会消失,不过因人而异,也有很久以后,甚至终生都对该药物较为钝感的情况。刘医师说,“正因为这样,之前都用的左氧氟沙星,她的表现一直不错,没有出现过严重的感染。”
胡悦低声补充,“头孢他啶这几年没用过。”
这就排除了自体耐受性的可能,天平向超级细菌倾斜得更明显,刘医师说,“昨天就送去做细菌培养了,24小时到48小时,看那边什么时候给准信吧,我已经打了招呼,请那边结果一出来就通知我们。”
“最近院里有没有感染超级细菌的?”师霁问,“mrsa?”
mrsa,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对大多数抗生素都没有反应,很难缠的超级细菌,也是最常见的超级细菌,尤其常见于烧伤病房,如果没分科的话,也是面部修复科经常遇见的超级细菌感染。对这种细菌的消炎治疗一向让大夫头疼,刘医师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听说烧伤那边有一例,还没植皮,清创期间感染的。”
“就是没感染也可能是mrsa……”胡悦轻声说,“就怕是多重感染,或是感染了别的更顽固的超级细菌,比如……”
“别比如!”
两个医生异口同声地说——虽然他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立g,但显然对乌鸦嘴都很谨慎,师霁瞪了胡悦一眼,刘医师连忙打圆场,“师兄,既然你感觉也是超级细菌的话,那……”
他有点不敢往下接的意思,师霁倒是很平静的笑了一下,“是感染就只能是按感染治了啊,脓肿再严重的话就只能弃卒保帅了,总不能为了修复把命都丢掉吧,病人免疫系统脆弱到这个程度的话,还是别进icu,尽早解决掉感染,进了icu就真的只能是看命了。”
两个医生都明白他的意思——超级细菌在医院实际上很常见,医疗人员常年就在和这些细菌共处的第一线,但凡是超级细菌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它们向着耐药性进化的同时,也必然会牺牲存活性,健康的免疫系统可以轻易地杀死这些细菌,只有身体虚弱的病人,免疫系统已经‘忙不过来’了,才会被超级细菌感染。
像是这种病人如果进了icu,那就真的只能是看命了,毕竟,icu是危重病人所在地,各式各样的超级细菌肯定是比别处多,比如别称呼吸机病菌的鲍曼不动杆菌,这种细菌很多时候都潜藏于呼吸机中,很难被完全清除,用过呼吸机就有被感染的危险,而一旦染上这种病菌,那就完全无解了,目前全球只有北欧理论上存在治愈这种病菌感染的可能,在国内的话,就只能指望患者自己挺过去。
术后感染,严重不严重?说严重,很多人都有类似经历,大多也都能平安度过,但对医生来说,从医多年,再小的几率都曾见过成真,术后感染是真的可以死人的,尤其是李小姐受过重伤,她的身体本来就不能算是完全健康,作为医生来说,这时候的选择当然非常简单。
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决断,刘医师嘘出一口长气,不无失落地说,“其实,走过这一步,之后真的就可以了呀——”
这话的意思,含糊不清,但胡悦心里明白——这一关度过去了,移植的软骨能成活的话,下一步的手术真的就不是很有难度了。这个手术,不止李小姐和她,相关的所有医护人员都花了很多心血,也寄托了很多期望,这时候放弃,除了面部修复医生的遗憾以外,多少也有基于职场的惋惜——真的是可惜了呀!
是可惜了,就算是她,想到放弃继续移植,移除感染组织以后,整个手术等于回到原点重新开始,都不禁感到一阵不舍——走到这一步,真的太难了呀,好几个月的努力,好几十万的花费,而且,就算还有勇气和韧性再来一回,也不是说想重新开始就能开始的,血管还能不能满足嫁接条件?会不会再度感染?如果又失败了怎么办?有谁能禁得起这样一次一次满怀希望然后失败的重来?
要不要再等等,也许抗生素只是见效慢,要不要试着治一治,也许不会像是推测中的那么差……
这样的想法,情不自禁地会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冒出来:要不要先别那么悲观,要不要——
整件事,打着师霁的旗号,但具体流程都是胡悦在跑,接触久了,刘医生多少也感受到她在师霁身边的特殊地位,虽然是住院总,但和她眼神相对时,竟没有摆出上级的架子,而是和她交换了一个征询的表情: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胡悦确实也是这样想的,这是哪个医生都会有点心动的诱惑,她不信师霁没有这样的念头,这个手术如果做完了,不提对李小姐的意义,在全亚洲甚至全世界也能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换脸’手术了,他的级别比刘医师高,他就是主管医生,以师霁追名逐利的性格,他会不在意这个能让他在同行面前走路有风的案例?
他们两人的眼神,同时落到师霁身上,都共享着同样的疑问:他真能放得下?
可这个平时最是逢高踩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师霁却没有一丝犹豫,他的眼神清醒又冷静,就像是每一声‘刀’之后划下开口的刀锋,锐利而稳定,这是一双医生的眼,没有利益,没有得失,只有最专业的判断。
“等细菌培养,不管是不是超级细菌,脓肿如果一直无法控制,病人退不了烧的话,只能及时切除感染部位,当然可以分步进行,但感染控制不住的话,必须立刻决定,不要心怀奢想了,就算是常规感染也可能因为病人离奇地对抗生素产生耐药性而一再恶化下去,到最后并发症死人的。”
移除发炎组织——大概率是移植了自体组织的部位,这不代表之后无法再次手术,但如果是切除感染部位的话,就等于说是把脖颈这边好不容易养大的皮瓣完全放弃,甚至连取下的腓骨瓣下次都不知道能不能用了……只是想到这个可能,都让人觉得很伤,但一手安排了这个手术,为此受到同事不少议论的师霁嗓音没有一点波动,他话里的强调是给胡悦和刘医师听的,“现在不能追求最佳结果,只能避免最坏的可能。”
……都是学医的人,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再失落,也不会选择顶嘴,刘医生把师霁请来,本身也是想要个人做主,他长吐了口气,“明白了,那边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要不要去看下病人?”
“这都什么时代了。”师霁说,他有点好笑。
刘医师也有点不好意思——现在需要去病房面诊的病案其实的确已经不多了,很多时候住院患者觉得一整天都看不到自己的主治医生,甚至误解了他们并不关注病情,但实际上医院可能都已经在办公区组织了几次会诊,只是没必要把患者拉来参与而已。这时候出现除了查看一下病人的精神状态,稍微安慰几句以外,起不到多大作用。
“你不去看看她吗?”
刘医师把他们送出办公室,在电梯间师霁倒是问了胡悦一句,语气里暗含少少的讥笑,仿佛是在笑话她没胆量,只愿做报喜鸟,现在病情急转直下,她就不敢过去面对病人了。
胡悦也不否认师霁的嘲笑,她摇头说,“我……唉!”
不能说愧疚,但确实不好受,这种无力感也许是每个医生最讨厌的感觉,可以接受工资低、工时长,可以接受医患关系紧张、病人无法沟通,甚至也可以接受工作环境中难免的办公室政治,但最不能接受的是这种尽了力却也没有用,完全只能看天意的感觉。
“人的力量真的很渺小啊。”
这个时间,电梯来得很慢,这一层等电梯的人却不多,他们站在空荡荡的角落里,初秋的阳光洒在身上,隔着玻璃,就算灿烂也没剩多少热度,胡悦的声音就像是梦呓,像是背景音,她插着口袋,眯起眼望着窗外的蓝天。“在整容那边的时候,觉得人真伟大,几乎是无所不能,想得到的手术我们能做,想不到的手术我们也能做,有时候我会想,我们能做的是不是已经有点过多了,已经跨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可,到了修复这里,就又回到从前了,又会觉得,其实,我们能做的事,是真的很少啊……”
人的力量,是多大,又是多小呢?这种交错的感觉,就像是不断在改变的自己,都让人感到晕头转向,只有师霁唇边带了些讽刺的微笑是从来都不会变的,就像是漩涡中的锚准,他永远都这么悲观,从来都这么实际,所以也就永远都不会被现实困惑。
“每个医生可能都有点救世主情结,”他说,当然不是安慰,还是一贯的微讽,“当然你尤其重——这样的失落感不奇怪。”
“难道你就不会失落吗?”胡悦有点儿冲动地问,“就差这么一点点,难道你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烦恼——”
“我是个医生,”师霁说,他锐利地盯了她一眼,多少带了些告诫地说,“病人并不是我追逐完美的工具。”
这条底线,他永远不会去跨越,医生的底线,就是任何事都要以患者的健康为第一优先——其实该如何判定,外人根本没有证据,但,是不是动摇过,是不是迷乱过,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自己。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刺破了胡悦心底的气球,炸开的声响让她有点晕眩,但也把她震醒,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执迷,她罕见地红了脸,羞愧得讷讷不成言:一直以来,她尽力做到最好,可这不意味着她没有缺点,她没有钻牛角尖的时刻。
而师霁——当然一直对她不假辞色、冷言冷语,她也……说不出他的什么好话,但——
其实他……是个很好的医生,也是个不错的老师吧。
“我……”
她善于讨好人,善于转圜气氛,但不知为什么在师霁面前很不善于承认错误,尤其是自己的缺陷,胡悦窘得直抿唇,她说,“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师霁接了她的腔,还是那样的微微有些嘲笑,手插在衣兜里斜睨着看她,他的眉毛挑起来,飞入滑落几丝的浏海中,有些随意的典雅,师霁就是同时可以又刻薄又高高在上又优雅,“是,大多数时间,病人就是我追逐我完美的工具——不过,那也得是活着的病人才行啊。”
这是他一万年难得一见的自嘲,师霁恐怕从来没有这样为人缓颊过,气氛因此松快下来,胡悦不用再认错,但她的心却因此跳得更快,眼睛胶在师霁身上几秒才被扯回来,她害怕自己也感染了病菌,因为现在她的脸颊有些烧灼,但她不敢伸手去捂,她还很怕自己的脸颊涨红了被看出不对,或许可以推到阳光身上……
响起的电话铃声拯救了她,胡悦掏出手机,对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一皱眉,“张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