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好把笔记本摆出来,在房间一角的书桌上办公,“你也可以去写写你的论文了,从主治升副主任,这可就不是一篇论文的事了。”
……祖父弥留,真就这么冷静?胡悦没去拿自己的电脑,虽然她也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师霁和她临时请假,j's那边不说了,十六院这里还有好几个没出院的病人要时刻关注术后情况。“你确定不把老人家送医院吗?”
“上生命维持系统?”师霁不以为然,“这么大岁数了,那个苦,不是人人都要受的,你实习的时候,没轮转过高干病房吧?”
胡悦默然不语:她去过,也知道师霁是什么意思。像老院长这个年纪,很多时候能平安的走也是福气,很多高级干部,活着和死了,子女享受到的便利是不一样的,治病也不费自己的钱,长年累月用生命维持系统吊着一口气,清醒时间极少,也少有亲人探望,生活质量很差,到最后去世的时候,甚至瘦得皮包骨头,这种慢性消耗除了让老人受苦,并没有任何意义。
“这也是祖父自己的意愿,”师霁从她的表情也看出答案了,他加了一句,“不进icu,不抢救——”
“也不去s市养老?”胡悦插了一句。
“……是啊,也不去s市。”师霁说,他抽了一下嘴角,“可能,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这么久吧,当时想着几年也就过去了,不想再多费这个事。”
这……
其实这说法是很客观的,老院长身体一直不好,暮年又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亲人都相继去世,本人自感岁月无多,甚至外人这样看都很自然。只是师霁作为亲人,他的口吻……也确实太无情了点。胡悦有点不舒服,她直言,“师霁……你和你祖父,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
这自然不是一句话的事,而是他种种表现综合得出的印象,真要是感情好,想来也不会让老人家孤身呆在东北一住就是十年——胡悦没想过去年春节师霁在哪里过的,但印象中并没有回a市,因为过年期间十六院值班表排了他的名字。这样想来,最少已有快两年没见面,师霁从来绝口不提,但师家祖孙二人如果感情融洽,她想他不会做到这样。
“矛盾?”师霁看来不太想谈,他扫她一眼,语气有些防御性,但胡悦没退缩,冲他挑眉:人都和你回来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他们谁也没有明说这一次拜访到底是什么性质——是想让老爷子放心的临时扮演,还是就势把关系定下来,又或者只是带个随行的助理?两人同时因急事请假,在十六院和j's,想必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但,那都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师霁和她对视了一会,态度有所软化,他说,“哪个家庭内部,不存在问题?”
当然这话绝对没有错,但并不算是个有诚意的回答,师霁顿了一下,继续讲,“其实,我们家并不是不开火——在我还小的时候,到了周末,我妈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家里偶尔也做饭,可能我帮着打过鸡蛋,但是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刚才,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在家里给我做饭——”
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得太感性,这会儿当然也是如此,师霁的语气很克制,讲完了,对胡悦笑一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什么样的感觉。”
师霁专注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他没有任何试图吸引一个人的努力——反而更像是压抑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感情,手指动了一下,胡悦几乎以为他要触碰她了——
但,他的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最终只是简单平直地说,“就……挺开心的。”
她为很多人都做过饭,当然也馈赠过师霁她做的食物,烹饪对胡悦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但她知道,这比不上师霁在这件事上寄托的情结,像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是有残缺的,他们不会表达感情,面对情感想到的总是逃避,因为他们不能算是在正常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哪怕是一点点温情,对他们来说,也稀缺得不知该如何去安放。但,那只手却总是想触碰却又收回——
身后,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让人烦躁,过高的暖气也让南方人口干舌燥,刚做完飞机,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她也头重脚轻,状态实在说不上好——胡悦没有顿悟,没有豁然放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这一刻做了决定,也许是水到渠成的一碗面,也许这一刻早在她以这种身份这种形式登上飞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终究,会怎么选,她也知道心里早已有了倾向。
“没有人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说,把手放到师霁肩膀上,“你还有放下的机会。”
以祖父的身份,代行父母的职责,有所疏失也在所难免,连这一碗面的亲情,对他来说都是稀缺品,师霁当然有埋怨的理由——更或者也许他和祖父,只是单纯地不知该如何相处,并非是存在不可调和的恩怨与矛盾,只是现在,当老院长的生命已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好好道别,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霁的肩膀震了一下,眼神落到她的手上,又渐渐顺着手臂一路向上,“说得简单——你放下了吗?”
问得好像是她和父亲的关系,但又不仅仅是这些,胡悦抿了一下唇,想把手拿起来,但师霁的手压住了她的。
他的眼睛旅游过她的手她的脖颈她的发丝,终于到达了胡悦的双眼,安静地传达出疑问: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胡悦也望着他。
师霁的指尖冰凉,只有一点热度,像是根本未被地暖侵染。按在她手背上,柔软而干燥,让她有反手握住的冲动,一个简单的十指相扣动作,在这一刻竟有莫大的吸引力,盖过尚且没有答案的种种问题。
——他知道吗?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他会原谅吗?这些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比不过十指交缠的冲动,她不愿去想那么多,这一刻只想沉浸在这一秒,胡悦想,刘宇已经落网,她大概也终于有了肆意的资格。
“我放下了。”她肯定地说,也真的反手握住了他的。“不管告别体不体面,人总是要看向未来——”
这是个该亲吻的时刻,可场所并不合适,她只是往他那里多靠近了一点点,像是要提供一点支撑,胡悦注视着他,轻声说,“但,在未来我们总是遗憾,没有能好好告别。”
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放下吧,好好道别。
师霁的双眼,就像是深潭,澄澈幽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表情蚀刻进视网膜,过了很久才慢慢闭上眼,忽然间,像是失去全部力气往她栽倒过来。
胡悦一把接住他,心想男人的崩溃真是无声无息——也许只有师霁的崩溃是这个样子,她叹了口气,想要抽出按着肩膀的手,但师霁不肯放,他执拗地按着,像是要抓住他们间的每一丝接触,她没有办法,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拂过他的发丝。
“一切都会好的。”她低声在他耳边说。
真的吗?
他好像是这样想的,但并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摇了摇头。双手依旧在轻轻颤抖,剧烈的情绪在此时决堤,但师霁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力依靠着她,好像她是洪水中的浮木,是他所拥有仅剩的依凭。
胡悦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又说了一遍,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一切都会好的。”
师霁摇头的动作更大了,他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身后,心电图平稳的频率忽然逐渐变快,这让两个医生都一下惊醒——
“老院长——”刘阿姨也听到声音,从门外进来,“老院长醒了?您要坐起来吗?——这人是谁还认得吗?是您大孙子师霁——”
病床上,瘦弱清矍的老人被缓缓摇起,师霁几乎是瞬间已经恢复正常,他和胡悦对视一眼,松开手走到祖父床边。“祖父,是我,师霁。”
他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吃东西吗?”
“神智清醒吗?”
老院长虽然衰弱,但这会精神不错,吐字如金但思维清楚,“还可以。”
“不饿。”
“很好。”
得到了答案,师霁转身叫她过去,牵着胡悦的手向祖父介绍,“祖父,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吧——她是胡悦,是我的女朋友。”
在刘阿姨欣慰的笑声中,原本半搭着眼皮的老院长,一下瞪圆了双眼,双手按着床垫想要坐正,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骤然加速,在室内仿佛划出了一连串警笛:滴滴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