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还行吧?”
师霁就当没看出来,对宋太太点点头,走到小姑娘身边坐下,“鼻子疼不疼?”
麻醉药效过了,当然是疼的,不但疼,而且因为鼻子里塞满了纱布,只能用嘴巴呼吸,这种窒息感没有体会过的人是很难明白的,小女孩点点头,在医生面前终于流露出委屈,“疼。”
“疼几天就漂亮了。”师霁说,“不会白疼的。”
“我照了镜子。”之前就诊,她都极沉默,好像所有的话都由母亲说完了,现在终于发出自己的声音,却是一开腔就知道不好对付——她照了镜子,对自己现在好不好看有数呢。
“一步一步来啊,以后,慢慢会变得很漂亮的。”师霁说,他和胡悦对视了一眼,胡悦对他笑了笑,她的情绪不怎么高,这很正常,很多人都不愿在儿科工作,看到小孩身上包着纱布、打着点滴,给人的不适感是大大强于成人孱弱的模样所能引发的情绪。
“是啊,还有很多手术的,很快就会变漂亮了。”她安慰小姑娘,“有的事情,没办法的,那还是要让自己受的苦值得一些。”
“漂亮就那么重要吗?”
这句话,被无数人说过,整形医生,大概已经听得耳朵出油,但它仍然是有重量的,尤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这个手上挂着吊瓶,脸上蒙着纱布,身量瘦小的孩子,似乎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而在场的成年人,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为了受审判者,对将要说出口的回答感到一丝罪恶、一丝讪讪,他们不安地交换着眼色——
漂亮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对不起,可是,世界并不像是我们平时教导你们的道理一样好,我们并没有把它变得更好,不漂亮不是你的错,但,漂亮,也的确非常的重要。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说她完全不懂事,不可能,但小孩脾气仍在,亦不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可以和她说理。小姑娘和医生话不投机,一问把气氛问得尴尬,也不怎么得意,依旧愤愤。哼了一声,看着天花板又不说话了,宋太太脸上过不去,想要斥责,师霁用眼色止住,“这两个晚上会比较难过,如果不适应张嘴睡觉的话,可能会憋醒,最好是半靠着睡——这个要你们家长多用点心了。”
“哪有我们,就我一个。”宋太太也有自己的幽怨——不过,她也很有自尊心,讲了这一句,就遮掩着说,“我请了护工,一会就到了,我和她轮流吧。”
如果是平时,师霁也不介意和她聊聊,但今天他一肚子都是事,只是笑一笑,转头问胡悦,“走吗?”
“嗯。”胡悦站起来,对小姑娘讲,“你好好休息,明天就会好一点了——我明早再来看你。”
或许是刚才的问话,让她心情不佳,两人一路走回办公室,胡悦仍默默不语,师霁几乎以为她要就这样让他走了,他有心逗逗她,拿了公文包说,“那我走了。”
“啊?”她一下回过神,踌躇着又不知该怎么说,团团乱转很滑稽,师霁看着不由一阵好笑,她真是——
唉,虽然……说不上好看,但也许,有时候也有几分可爱吧。
“你还不跟来?”反正,横竖都是要来,到了这关头,他反而没什么情绪,又帮她搭了个台阶,“到底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事情还没做完啊。”胡悦支支吾吾地说,“拖欠的病历那么多,我下午起来就一直写,还没写完呢——要不,你等我一会,我搞完病历,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
看来他们约的地点是医院,师霁在心底推算了一下时间,按他猜,大概还有大半小时,他也不想再戏弄她了,这要是把胡悦搞得太紧张,那……
想到挟持着她飞车的画面,以及她会惊吓成什么样子,这念头忽然有了一丝吸引力——但师霁还是压住了这念头,他说,“行吧,那你快点——还剩多少啊?”
办事效率慢,肯定是要被他叮的,胡悦缩了一下脖子,她脸上竟看不出一丝异样,师霁望着她,不禁也竟有一丝钦佩,这世上像是胡悦这样的人,确实不多——也幸好不多,否则,这世界非得比现在的样子更美好许多不可。
“还不是因为下午睡得太久了,”她讲,睡了一会,看起来气色是好多了,笑嘻嘻地指着眼睛叫他看,“看,眼袋是小多了。”
师霁手指发痒,想要戳一下她的脸,天色晚了,在晚霞的映照下,她的脸颊又光又亮,就像是一片淡红色的瓷器,正合适轻抚——这也许是他们间最后一次肢体碰触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
已经不合适了,时间已经过去,窗口业已关闭,他们已经不再是适合肢体接触的关系了。
“你下午睡到几点?”他随口问,站在她旁边,无聊地看胡悦登录oa系统。
“其实也没有很久,一点多——是有人来找我了。”
戏肉来了,师霁眉毛微扬,他没想到胡悦居然不止是简单地拖时间。“谁?”
“刘医生——就是我们在a市认识的那个顾问。”
“她回s市了?也想要做医美?”师霁回想了一下,不无刻薄地评论,“差不多也到年纪了。”
胡悦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刘医生今年大概三十出头了,其实的确也可以考虑医美手段。
“我们挺投缘的,聊了不少。”她说,开了个新话题。“专案组搬到s市,所以她也跟着回来了,正好可以兼顾她的本职工作,警方那边,人家也是兼职。”
话里的套子就是这样下的,提到专案组,不可能不问一下消息,否则自己都觉得奇怪,毕竟,这是关系到亲人生死的案子。师霁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她有没有给你说什么?”
“说了一点点。”胡悦说,“案件总体推进还算顺利,但是,刘医生和专案组有一点分歧。”
“哦?”
“就是关系到师雩的那个案子,发生在a市的最后一起凶杀案……”胡悦幽幽地说,“刘宇已经卸下心防,开始招认自己犯下的陈年旧案,但是,发生在a市钢铁厂家属区的这个案子。”
她顿了一下,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音节掉在地上,却仿佛有金属撞击之声。“他没有认。”
他没有认——其实,认了又何妨?已经必定是死刑了,多一件、少一件,真的那么要紧吗?但,他毕竟没有认。
师霁有一点想笑,但他没有,这不合适,他说,“哦?他说的话,可信吗?”
“是啊,他说的话,可信吗?一个连环杀人犯,为自己开脱的话,有什么公信力呢?”胡悦说,似笑非笑,“如果是以前,可能专案组完全不会采纳他的口供,就是现在,想要证明他没做过,也很困难,刘宇说,a市案发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a市,回老家过年去了。可,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找不到人为自己证明。”
“所以,专案组倾向于刘宇是在砌词逃脱罪责?”
“至少,大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专案组在a市办案,也不可能避免受到当地警方的影响,有很多陈年旧案,都有人想借机报个结案,给自己安静,也能让受害人的家属至少安心几年——我们都知道,悬案破获的几率,其实是很低的,既然如此,让他们以为案子已破,又有什么不妥呢?”
胡悦说,她的脸藏在电脑屏幕后,声音很冷静,手还在机械地点着oa系统里的档案,几个字打好了又删掉,全是无意义的乱码,“但是,刘医生持不同看法,以她专业的眼光,她认为,刘宇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说谎。”
“而你支持她?”
“我不支持谁,”胡悦纠正他,她扭过头,眼神攫住了他的,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有些小鹿的纯真,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像是想要看到他的脑子里去。“我相信我的眼睛——我见过刘医生,我相信她的专业,她撬开了刘宇的嘴,让这个极度难以侦办的案件打开了突破口——要知道,如果刘宇箴口不言的话,他是很有可能平安回家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医生还能让刘宇开口为自己掘墓,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专业判断,刘宇,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说谎。”
如果没有刘医生呢?
如果刘宇没有落网呢?
一个个如果,纷纷划过脑海,在他脑中张开了瑰丽的想象,师霁让自己从它们旁边经过,他总要维系好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