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罔跳下床踩上鞋,便向屋外奔去,为自己寻一个答案。
这住处异常清静,池罔走了一会,居然一个人都没见到。
墙外不知谁家种了一排杏花,连成了粉红色的一片轻云,带着沁人的香气探进院中,做了一位雅致的不速之客。
池罔无心欣赏,他顺着眼前的路向外跑去。
却在转过这个墙角后,骤然急停脚步。
有个人从墙转角的另外一边,脚步不疾不徐地向他的方向走来。池罔转得太急,险些撞了人。
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池罔仰头看他,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其实还在梦里,一直不曾醒来。
七百多年前,池罔曾在忙碌政事之外的闲暇,会不经意的想起来他那位出了家的庄少爷。
他若是剃光了头发,该会是什么模样?
那时他满心都是愤怒,还有许多深深埋藏的委屈和惊慌,他用繁忙的公务去麻痹自己只要听到那个名字,就会波澜不休的心境。
到了最后,他心中的复杂情绪,只化作了一句带着挖苦之意的嘲弄,“凭他以前什么样,只要没了头发,定是个极难看的秃子。”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了庄衍的死讯。愤怒被茫然取代,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想起庄衍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以后该何去何从。
他的来处已齐根斩断,归处也成了杳然无迹。
七百年前,他没来得及见过庄衍出家后的模样。
而此时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僧人,突然就明白了,庄衍当年出家以后……大概就是这模样吧。
他放下了一切牵挂,看空了与他纠缠的痴嗔爱恨,修成了大圆满,从此功德加身,世世代代积攒福报,或许终有一世摆脱了轮回之苦,往生极乐净土。
然后他们,就终于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气度依然是那样的温和,那柔中有一种奇异的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变成了他无坚不摧的韧。
那一瞬间,池罔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无尽的因果业报轮回,尘世间离合聚散,恩怨几经兜转,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他就这样看着面前的僧人,看到了他背后的十方世界,无边无量。
只有他还执着在十方无边世界的那一隅旧时光里,再一次生起了那个温暖的心愿。
——要不,就这样下去吧?
……一刻都不要再分离。
鸟儿落在杏花枝上,震得杏花纷纷落下。
云晴春鸟满江村,还似长安旧日闻。
红杏花前应笑我,我今憔悴亦羞君。
那一阵慌乱来得没有道理,池罔勉强镇定的挽了一下耳边垂落的发。
他们头上明明是一片杏花,这和尚却不知怎么想的,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药囊,从里面掏出了一朵晒干的紫藤花。
子安的声音温柔,“想去年此时,我与池施主在紫藤村初遇。当时便心有所感,不知为何捡起了地上落花,晒干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他温暖厚实的手心上,托起那一朵小小的紫藤花。
池罔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手心上。
晒干的紫藤花脆弱易碎,干枯后并不好看。
只是和尚的手向前轻轻递过来,笑容有慈悲之意,将花递来给他。
池罔怔怔看了片刻,劈手夺了过去。
——然后猛然转身,用后背背对着那和尚,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
他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眨,直直地盯着手心上干枯的紫藤花,直到一滴热泪坠下,重重打在了那朵干花上,润开了干瘪的花瓣。
他几乎看到当年的庄衍,站在兰善院的花架边,递给他托在掌心上的紫藤花。
然后对笑着他说,小池,我回来了。
他背后传来了和尚的声音,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体谅,“池施主?”
池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微微颤动的手掌上,小心地托着那朵干花。
……然后他飞快地抬起另一只衣袖,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荣枯世事总相思,春来不觉去偏知。
重结缘,问来人……还是去年行春客。
转过身时,他眼角还藏了一点红。
他没抬头,只是盯着子安灰白的僧衣,轻轻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和尚没说话,但池罔猜,此时他大概是笑了。
……于是他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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