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外公好像一直对“家”有种放不掉的执念,尤其是对有阿青在的“家”,这点我们一家人都很清楚。
不然他也不会犹在盛年时,便抛下一切陪着阿青去环游世界,又在事业辉煌之时宣告“退位”,和阿青一起回到平凡的乡野之间,经营着一片小果园。哪怕自己已是强撑病体,还惦记着阿青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愈发消瘦的脸,惦记着他给阿青买了一屋子的拼贴画——也惦记着他们好不容易安稳过日子的小家。
外公真的很疼阿青。
但阿青何尝不疼外公呢?
所以,看着外公越来越像个孩子,一闹起脾气,连一向最能收服他的阿青,也终归拿他没了办法。
最后也是,经不住他磨,我前脚刚走,后脚,阿青还是让大舅帮忙办了手续,和外公一起回了乡下那片小果园去住。
除了多请了两个陪护搭把手帮忙,做饭的事也由阿青全权接管,再不让外公下厨之外,日子还是照旧过,倒没什么大的区别。
起先的那两年,外公的身体甚至一天天好了起来。
阿青说,但凡哪天天气好,他杵着龙头拐,还可以跟她像以前那样绕着镇子遛个弯,偶尔兴起,遛着家里那只大黄狗,去镇上公园,跟人下一下午的象棋,也没见身歪头晕,倒是心情乐得很,回家还嚷嚷着要做饭庆祝,被她拦下来,少不了要闹半小时脾气——也就顶多顶多半小时,有时还没到,他又自个儿凑过来,握着她手,小声的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阿青……我不该不跟你说话,你别生气。”
“生气的人是谁呀?”阿青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择菜,复又扭头假假的瞪他一眼,“你这还反将一军了,年纪越大,越满脑子坏主意。”
外公便笑,说是我,都是我惹你生气了。
他还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阿青身边。
右手牵着大黄的狗绳,左手不时给阿青捏捏手臂,有时候他也犯困,就轻轻靠在她肩膀。
阿青嘴上哼着家乡的小调,手上动作不停,却从来不去吵醒他的美梦。
或许也因为,我想——因为外公的那梦里,能让他安睡的梦里,一定有阿青在。
*
在确诊脑梗之后,外公还能够有些许的好转,全家人都为这事开心得很。
表弟表妹年纪小,时间多,一放假便回去看老人,尽量陪在他们身边;我虽然离得远,一有空,也总不忘和阿青打打视讯电话:眼瞧着镜头里的外公不见瘦,倒是因为常常坐着、锻炼得没有以前多,又被阿青好汤好水地养着,常年清瘦的脸颊反还多了二两肉,心里也好受很多。
外公胖了,笑容多了,看起来慈祥不少,日子过得很是平和舒坦。
我总还记得,那时是冬天,一见我出现在镜头前,戴着灰色的毛绒帽,穿着一身暖洋洋羽绒服的外公,便笑呵呵地冲我挥手。
阿青坐在他旁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听我俩聊天,偶尔也无奈笑笑,和我感慨两句:“你说你外公啊,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跟个小朋友似的,惦记着你们,一看见就傻乐。”
笑完了,又问我:“阿星,你看你外公的毛线帽好不好看?”
“啊?好看啊……”
“好看什么呀,你又哄我呢,”阿青忍俊不禁,“你外公说这帽子他喜欢,又天天烦我,总让我也给你织一个,我说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还是醉心lv啊,喜欢dior的年纪,哪里会喜欢他这样土土的,他还不信。你倒好,也帮你外公说起话来了。”
外公听得直撇嘴。
摸摸自己的帽子,捏捏阿青的脸,他在旁边插嘴:“是很好看,你外婆做的我都喜欢。”
那时我们都以为外公的孩子气,只是老人们自然的衰老,一种久病后心智的回归。
却不想,偶尔感慨的话说得多了,原本都只当这是句无心笑闹的我,竟然也从某一天开始,真的……慢慢发现点不对劲来。
外公好像确实变了。
譬如,从前记忆力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好的外公,竟然会想不起来我的生日,也忘了我脚踝上留了个伤疤,是因为小时候爱闹腾,非要他骑单车载我,结果把脚伸进车轮里,留了个月牙弯弯似的小肉块——他明明因为这件事难过了很久,光是长大后劝我去做除疤手术,就说了好多次,可我重新在他面前,他却只满面茫然,反问我:“有这件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也譬如,外公的情绪会偶尔变得喜怒不定,前一秒还在很认真地听我说着大学里发生的事,后一秒,就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言辞激烈地跟我说着:“阿星,要是有人敢在学校里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外公,外公要帮你把他们全都收拾了,你不要害怕,外公都会帮你!”,一边说,一边气鼓鼓地涨红了脸,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一时间无所适从。
甚至到后来,我们视频的时候,只要阿青临时一有事走开,外公就会突然对着我莫名其妙的流眼泪,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我问他:“外公,你怎么啦?”
他却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擦拭着眼角,看着地板发呆。
等到阿青进来,反倒要问我:“外公这是怎么了?”
我当然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不敢擅自把想法往最坏的可能上想,只能安慰自己,也安慰阿青,说着:“可能是最近没睡好,闹脾气啦。阿青,外公……真是越来越像个小朋友了,哈哈。”
那时我们谁也说不清他是怎么了。
大家都只以为是脑梗带来的神志模糊,越发耐心地引导着他,试图帮他克服那些困难,一看见他难受,便都哄着,帮着。我们都相信,只要有阿青在身边,他肯定是都愿意配合的,也都对医生曾经说的“继续好转”抱有希望。
是故,虽然情况时好时坏,但是在还没有彻底影响到生活的前提下,阿青和外公还是过着平静的田园生活。
一直到再过半年后。
直到他们在过年前回到上海,大舅带着外公去复诊,医生满面凝重地把阿青和大舅叫进诊室。
我们全家人,才在医生的宣告下,不得不去接受:原来外公不是“好像”越活越回去,而是真的变成了小孩子。
一病未去,一病又起——在我心里,一直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人的外公,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也称老年痴呆。
医生言辞谨慎,唯恐触怒眼前这些看似朴素却家世斐然的大人物,到最后,也只是用一种通知的语气,很遗憾地告诉我们所有人:“他的记忆里会慢慢衰退,有可能会经常忘记在炒菜的时候放油放盐,找不到钱包,忘记锁门……再到后来,可能会忘记亲人,忘记朋友,生活上需要很多照顾,也会逐渐失去自理能力,情绪上没法自控。我们能做的只有减缓越来越严重的症状,至于根治——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虽然已经有了特效药的推广,但是考虑到纪先生本身患有脑梗,现有的情况,实在不适合强效药物的干预,有可能反倒会导致病情的恶化。所以,我们在经过专家会诊讨论之后,还是不太建议使用这类药物,只能还是寄希望于医院和家人方面配合,进行保守治疗。”
“整个症状大概会持续几年?”阿青问,“……我的意思是,在他已经患有脑梗的前提下,这个病对他的寿命,有多大的影响?医生,可不可以明确的告诉我?”
医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纪先生今年八十五岁,哪怕在患病者中,也算是高龄患者,其他病人的身体状况,很难作为参考数据,加上他本身还有脑梗的情况……我们没法担保意外情况的发生,只能说,妥善耐心的照顾,配合定时定期的保守治疗,或许能够适当地延长纪先生的寿命。纪太太,对不起。”
阿青笑了笑。
沉默片刻,她说:“我知道了,辛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