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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身后 陈之遥 3094 字 6天前

“那你想怎么样?”她反问,其实早知道他的心思。

他于是笑了,也不跟她客气,脱掉外衣,撕开她的睡袋也钻进去。她没有拒绝,但地方实在太小,他们只能拥抱,两人细密相贴。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寒夜里,叫她觉得很舒服。

也许是因为露营灯续航有限,他伸手关了灯。黑暗中,他摸到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去看。那是一张翻拍的全家福,看背景像是在海边。画面中四个人,一对夫妇,一双儿女。两个孩子都只有十多岁的样子,但她还是能认出来,男孩是魏大雷,女孩是魏晋。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皮肤晒成小麦色,出了汗,沾上细细的沙粒,光亮而饱满,一望便知是那种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孩,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情感上。

不过,他们身后那对夫妇年纪却太大了些,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看起来不像双亲,倒更像是祖父母。而且,显然是白种人。

“这是我父母,sid and amber。”他对她说,关掉手机,周遭又陷入黑暗,只听到外面的风雨声。“没错,”他又道,“我跟魏晋,我们都是被收养的。”

而后,他说起二十年前g市市郊的那所儿童福利院。那个时候,他只有两岁十个月,要不是后来又回去过,对那个地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当时的事,都是后来amber告诉他的。

那天,来福利院的都是外国人,由一个领队兼翻译带队。那个领队是一名g大社会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跟着她来的还有一个g大交流项目的外教,就是amber。

所有来访者都被带到一间大活动室,里面全是孩子,从一岁多到三岁的都有。有一个生活老师,还有一个保育阿姨带着。

生活老师向来访者介绍,说这里的婴儿和两岁以下的孩子都有专门的育婴室,由专门的保育员照顾,喂奶,放音乐,互动,休息,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工作表来的,既科学,又健康……

孩子们不管这些,已经朝来访者拥过去,抢着拿他们手里的糖果。大一些的早就学会主动拥抱陌生人,甚至开口叫爸爸妈妈。来访者们无一例外地动容,有不少开始擦眼泪。但拥抱是一回事,收养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喜欢小一点的孩子,最受欢迎的是一岁左右的婴儿。

有一个男孩也过来抱住了amber。他看起来大约两岁多,有一双特别漆黑的眼睛。他的拥抱格外深长,像是展开了全副心扉,倾尽了全力。amber蹲下来跟他说话,但他只是看着她笑,一声也不吭。

“他不会说话。”生活老师在旁边道。

“听力的问题?”amber问,那时她已经能说简单的汉语。

“不是,”老师摇头,“他听得见,都检查过,都没问题,就是不说话。我们这儿也有心理辅导室,但也就是过去聊聊天什么的。他不说话,心理老师也没办法……”

“他几岁?”amber打断她。

“就快三岁了。”老师回答。

“三岁之后的孩子会怎么样?”amber又问。

“健康的孩子可以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就跟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晚上就回来住宿舍,跟我们员工宿舍挨着,周末也有外面的老师来给上一些兴趣课……”老师又继续介绍起来。

amber却又打断她问:“那有残障的孩子呢?”

“嗯……”老师犹豫了一下答,“我们这里分不同的部门,没法上学的孩子一般就在康复中心的活动室里,里面都是软包的,也有栏杆,孩子可以扶着走动走动,锻炼一下身体……”

amber当然听得出那言下之意,那些孩子只能待在那个软包的房间里了。一个念头忽然而起,就是在第二天,她带着sid又来到g市儿童福利院,提出了收养的申请。

福利院方面很谨慎,希望他们能做好充分的准备,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以免给孩子造成更大的伤害。因为这个男孩已经有过一次领养之后又被送回来的经历,原因就是他不说话。虽然医生还未作出诊断,那对养父母先做出了决定,他们不想要智力残疾的孩子。

不过,amber很坚定,也很有耐心。接下去的半年,这对从未考虑过生育的夫妇作为寄养家庭带着这个男孩生活。一年之后,所有的领养手续完成,男孩跟着他们回到美国,有了一个新的名字,daryl west。

他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拥抱amber,还有sid,像是展开了全副的心扉,倾尽了全力。他们在早晨起床的时候拥抱,离开家上学的时候拥抱,夜里讲完故事之后拥抱。而且,他开始说话了,不仅像一个美国孩子那样说英语,还跟sid学了一些汉语。他什么都说,从早到晚,滔滔不绝,就像是要把曾经沉默的日子全都补上。

amber和sid很享受为人父母的感觉,在男孩六岁的时候,他们有机会回到g市工作,又在同一家孤儿院收养了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子,取名gina。

那一天,他们是带着男孩一起去的,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样的经历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们与其它的家庭不一样,他们是互相选择了彼此,所以才格外相亲相爱。

直到后来,amber发现男孩的变化,才意识到他看到那些孤儿院里的孩子,尤其是看到gina的遭遇之后,又开始介怀自己曾经两次被抛弃的经历。gina是被人装在一个纸盒里遗弃的,送到福利院的时候已经严重冻伤,双下肢足踝以下截肢。

那段时间,男孩希望每个人都喜欢他,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合理的,不合理的。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却也会因为任何人一个不友好的表情焦虑到做噩梦的地步。他拥抱每一个人,甚至会邀请陌生人回家。amber和sid反复跟他谈过,并且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后来,他似乎好了。直到十七岁,他突然带回一个流浪的女孩,告诉他们,他准备结婚,并且计划放弃学业,开始工作。听到这个消息,amber竟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意外,这就是他会做的决定,typically daryl。

有那么片刻,随清忘了呼吸,只是抱着他。

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反应性依恋障碍,她又记起那个名词,记起前面常有的前缀,儿童。

没有人是一本摊开的书,没有一本书仅是十几页,她又一次这样想。

第55章 晨光

夜已经深了,雨势稍歇了片刻,风吹散云层,朦胧的月光照进来,铺陈在两人之间。

魏大雷翻身过去,仰面躺着,屈起一条手臂枕在头下,继续说着他的故事:“七岁的时候,有个心理医生跟我聊了几次,给我下了诊断,说是反应性依恋障碍,去抑制亚型,典型表征就是对依恋对象缺乏选择性。他说,这毛病在孤儿或者寄养家庭的孩子中间很常见。”

话到此处,他停了一停,像是在等着随清的反应。但随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

满屋的孩童,一双双游移不定的乞爱的眼睛,那些画面一定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她甚至可以从他此刻的眼中看到当时的印记。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不可思议,初见时竟会以为他简单,快乐,什么都没经历过。

倒是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随清问。

“你是不是觉得,”他又望着落叶松榫接的屋顶,“我之所以到g南来做藏区建筑的研究,一定就是因为过去在g市福利院里的经历。之所以离开blu一路跟着你走,坚持要做登山基地的项目,也是因为心理医生说的那个毛病,去抑制型依恋障碍,我不会选择,遇上谁就是谁?”

随清沉默。是或者否,她其实并不确定,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登山基地的方案,是不是因为双相躁狂期的思维奔逸,与他在一起,又是否只是因为性欲亢进。

“那实际上呢?”她只是问。

黑暗中,魏大雷轻轻笑了,呼吸让湿冷的空气轻颤起来:“两次被收养,又有过心境障碍,行为紊乱,这种事恐怕没人会挂在嘴边吧?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提起那些事,好像只要一说,一切就都变了。十八岁的时候有过一次,现在又是一次。”

他们从来不会over parenting。

那女孩子走了,人家比他现实。

随清想起魏晋对她说的话。也许,只是也许,那一次,amber做了不一样的决定,为了自己深爱的孩子,那个有着漆黑的眼睛,深长的拥抱的男孩,她over parenting了一次,去找了那个流浪的女孩,把他的问题告诉了她。最后,女孩因此怀疑他的初衷,终于选择了离开。

她在脑中演绎了整个故事的经过,但却还是要问:“怎么变了?”

大雷静了片刻,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清黑而安静。他说:“随清,我告诉你,我到g南来,就是因为喜欢这里。跟着你离开blu做登山基地的项目,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项目值得去做,你的方案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方案。你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去,随便找一个毕业生,问他们这个问题,如果可以把他们才刚拍脑袋想出来,或者幼稚得不值一提,或者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毕业设计用在g南登山基地这样一个项目当中,看看他们会不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决定?你信不信想要给你卖命的小朋友可以从这里排队排到景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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