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归纨绔,但没人敢当面承认。
谭盛礼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表情,翻开游记读了几行,问可有人去过文章里的地方。
这本游记很有名,记载着东南西北的大好河山,还囊括了各地风俗民情,谭盛礼记得自己初读这本书时,废寝忘食,心情激荡,立志走遍书里描绘的地方,后来忙碌倒是给忘了。
他的声音不高,无人应答,谭盛礼略感惋惜。
这时,坐在倒数的杨严谨缓缓举手,“我...我知道书籍名和内容。”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严谨慢慢站起,“此书乃前朝祥明居士所著,据说他多次科举落第,愧对父母而离家出走,无意探寻到山川河流的美妙,记录在文,交寒饥迫时卖与书铺,反响惊人,书铺找到祥明居士,希望他能写更多类似的文章......”
然后,祥明居士真的四处游历,将所见所闻记在文里,他实地考察,纠正了很多旧史文献的错误,文里提及的诸多地方成为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地点,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奈何他将书卖与书铺牟利,有违文人墨客的淡泊名利,因此名声算不上好,古往今来,对其评价也褒贬不一。
杨严谨背诵了其中几段登泰山的描述,周围的人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你回答得很好。”谭盛礼将书往后翻,翻到杨严谨背诵的那几段,顺着往下又读了几行,“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祥明居士描绘泰山的雄伟壮阔非普通诗文能及,年少时读此书,恨不能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潇洒随性无拘无束,可生而为人,哪有真正的无拘无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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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谭盛礼的声音很轻, 却像千斤重的石头撞击着他们心窝,出身富贵,衣食无忧,他们或许不知民间疾苦, 但自幼聆听长辈教诲, 知晓男儿应有的责任,孝顺父母兴盛家族,偶尔顽劣,也不敢恣意妄为, 便是身在伯爵侯府的少爷们都不敢幻想永远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那种生活在父辈眼里是胸无大志是离经叛道...
血脉传承,他们要读书走科举,要延续家族荣华, 责任重大,岂敢弃所有于不顾, ‘无拘无束’乃世外高人的境界, 凡人哪儿达得到呢?
谭盛礼这话问普通百姓或许很多人体会不到,在座的都出身大户人家, 亲族庞大, 即使无心仕途也知道要守住父辈挣来的家业,认真思考谭盛礼的话后, 都沉默不语,生怕被谭盛礼指名回答问题。
屏气凝神的神态看得谭盛礼心下摇头,他再问, “诸位认为祥明居士如何?此书如何?”
祥明居士是个极有争议的人,为很多读书人所不喜,读书人认为他没有能耐,落榜后心生气馁放弃科举乃心智不坚,随后假借寄情山水赚取银钱,市侩俗气,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品质,有史书记载,当时有些人受书里灵动自然的景致描绘感染纷纷要出门游历,其中不乏有些官家子弟,为此,不少官员抨击祥明居士的书能祸乱人的心智,上奏朝廷将其设为□□。
在很长的时间里,此书确实为□□,只在坊间偷偷流传,后来还是边境打仗,有位将军借书里阐述的地形地貌击败敌人才为此书正了名......
饶是如此,此书仍不被正统读书人接受,书里内容既不能有益于修身养性,也无益科举,看着还会上瘾,认真读书走科举的人怎么会接受这种消磨意志的书籍存在呢,唯有那些不在乎功名成败得失的纨绔有爱看,所以争议没有消除。
在场的学生哪儿回答得上来,脑袋垂得更低,活像缩头的乌龟,就差没缩进龟壳里了。
周围更是安静,谭盛礼不着急,耐心地等着,终于,有人举起手,谭盛礼望去,仍是杨严谨,谭盛礼示意,“请说。”
杨严谨不是个爱逞强的人,也是气氛凝滞怪异,担心谭盛礼难堪才回答的,他道,“史书记载,祥明居士的书无论在山川地貌还是水利方面都有帮助,虽卖以钱财,却非敷衍之作...若说此书迷乱心智学生认为不尽然也...”
祥明居士妙笔生花,言语精妙优美,仿佛身临其境心情激荡难以平复,好比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试问哪个读书人不向往呢?
杨严谨如实表达自己的见解,谭盛礼看到角落里穿锦缎长袍的少年斜嘴嘟哝了两句,谭盛礼听不清,扬手,“你来说说吧。”
众人顺着谭盛礼手指的方向望去,看清楚何人后不禁佩服谭盛礼的勇气,因为谭盛礼指的不是别人,乃是叶老家的孙子...叶弘...
叶弘天资聪颖,几岁就能解复杂的算学题,尽管那时算学不受人重视,但他很受叶老器重,叶老走哪儿都带着他,十几个堂兄弟里,只有他是跟着叶老长大的,他不仅继承了叶老在算学方面的天赋,连性子也像,遇事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说话直肠子,不怕得罪人...
他们都知叶老与谭盛礼不合,故意称病不来授课,谭盛礼敢让叶弘回答问题,不是火上浇油吗?
众人抱着看戏的心情,眼神躲躲藏藏的看着叶弘。
叶弘胸有成竹的站起身,挑衅地剜了谭盛礼两眼,大声道,“此书兴于西北,那时米价四文钱,书价普遍在百文左右,祥明居士游览几个地方后,此书装订成册,卖以两百文,比普通书贵了一倍......”叶弘的长处是算学,便从算学入手聊祥明居士品行,继续道,“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让人心驰神往是因不为五斗米折腰,祥明居士唯利是图,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想到谭盛礼说起祥明居士时脸上钦佩的神色,叶弘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此书虽然不是□□,但亦不是什么好作,祭酒大人贵为天下读书人之首,课上谈及此书怕是不妥吧。”
叶弘果然还是那个叶弘,众人不禁倒吸口冷气,国子监上下,恐怕也就叶弘敢当面说这种话,换作他们,别想有好日子过,谭盛礼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回府后少不了责罚,要知道,听说谭盛礼任国子监祭酒,家里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得顶撞谭盛礼,高雅名士,达不到亦要心生敬畏,若有半点不敬,家法伺候!
想到此,不自主的偷偷观察谭盛礼,见其面色平静,脸上丝毫没有动怒的征兆,不禁佩服谭盛礼沉得住气,被学生嘲讽也能泰然自若温和如初。
他们的眼神透着探究打量,谭盛礼没有多想,诚恳地说,“在我看来,祥明居士确实值得人尊敬。”既然聊到书的卖价,谭盛礼以此抛砖引玉,从价格方面着手讲,寻常书籍卖以百文,那是读书人静坐在屋里苦思冥想而著,祥明居士游历名山,车马费生活开销不小......不曾活在市井中,不懂柴米油盐的珍贵...
“祥明居士把书卖给书铺许是为生活所迫,换种角度看,他若将所有的文章自己收藏不流于世面,世人又怎么从那活灵活现的文章里感受山川河流的壮观呢?”
众人所有所思,再看祥明居士这人,形象骤然伟岸许多,但听谭盛礼说,“当然,这只是个人拙见。”
“祭酒大人说的有理。”杨严谨附和,“祥明居士的书日进斗金,他自己却是没什么钱,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祥明居士去世,留给后人的除了书籍并无多少钱财...”这是杨严谨看的野史了,结合谭盛礼的分析,不是没有根据,祥明居士著文严谨,上了年纪后仍忙碌不已,翻出最开始的著作不断地修正,有疑虑的地方再次亲自去考察验证,这本书,是史上最为严谨的了。
否则不会解禁。
杨严谨作为户部尚书之子,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毕竟杨家藏了谭家半数书籍呢,杨严谨懂得多没什么奇怪,就是叶弘心里不服气,他读过的书也不少,到头来被谭盛礼反驳得无言以对,面上挂不住,撇着嘴极为不爽。
谭盛礼没有再说,要他们多去藏书阁翻翻书,明日的课仍和藏书阁的书有关,学生们叫苦不迭,硬着头皮问,“还是游记类的书籍吗?”
“在藏书阁底楼,自己去找吧。”谭盛礼给出提示。
底楼的书籍乃国子监历年四季试的答题,没什么难的,至少有部分学生经常去借阅类似的书籍,得知明日讲这类书籍,默默松了口气,也有那什么都不懂的与人交头接耳讨论,谭盛礼拿着书走了,已至傍晚,该去接大丫头她们回家,谭盛礼先去藏书阁还书,出来时碰到叶弘。
他站在走廊上,似乎在等自己,“听闻谭老爷博览群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学样样精通,学生不才,想请教两道算学题可行?”
语气咄咄逼人,谭盛礼瞅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等国子监放假如何?”
国子监放假就在两日后,叶弘爽快应下,“成。”
“叶老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日日在府里钓鱼,好得很,叶弘道,“恐怕还得养上几日。”祖父瞧不起谭盛礼虚伪的嘴脸,怕是还得养几日,叶弘问,“祭酒大人可是有事?”
“我有事想和叶老先生说,两日后我登门拜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