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1 / 2)

白雪奴 七六二 2494 字 13天前

日落月升,山中寒气逼人。

雪奴被周望舒牵着,从正午行至夜半,穿过儿时游戏的山崖,走过平如镜面的圣湖,温暖的回忆如傍晚时分逐渐涨起的海潮。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夕之间重新做回了“人”,自匈奴大营逃出来后走的每一步,都将这三年的艰辛踩在脚下,碾作泥水。

世上无人同情你,你又何必再去顾影自怜?雪奴心中暗自叹息。

这三年当中,他一次次地徘徊在生死边缘,每每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住时,总能绝处逢生。这才明白,人皆是在世间的苦难中被磨成型的,正如小瘸子常说的“贫贱忧戚,玉汝于成”,越是美玉便越不畏惧雕琢。他不愿让仇恨的烈火焚烧自己,去效仿那些逞一时之快而丢了性命的奴隶,他不断地遗忘已经过去的痛苦,不断地在仇人的脚下学会坚强,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

他深刻地懂得苦难,才在苟延残喘中学会了如何战胜苦难。

纵使他很渺小,纵使他疲累至极。

“冷?”周望舒回头,眉如剑、目若星,眼神似寒夜中的一杯温茶。

雪奴冻得鼻尖通红,道:“不、不,唔,是,有点……冷。”他不愿让周望舒看轻,然而整个山头都被大雪封冻,他说话时就觉得自己活像个喷着白烟的大锅,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周望舒将雪奴一把抱起,用披风裹住继续前行,两人身长相差近二尺,跟父亲抱着儿子没什么两样。

雪奴这时才隐约地体会到,自己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他看着周望舒的侧影,心想,在白头镇上被打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我不应怨恨他们,因为他们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人,不是那些悍匪的敌手,无须为一个陌生人冒险,世上原不缺一个柘析白马,原就没有谁欠谁的。

人世间总会有没来由的恶与恨,因此恩与情才显得弥足珍贵。这天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此侠义的精神才为人所称道。

周望舒恨胡人,谁又知道是否他的父母族人都为胡人所杀?他能经过一番挣扎而伸出援手,雪奴觉得,他当得起一声大侠,而自己却利用了他。

“我骗了你,周大侠。”雪奴把脸埋在周望舒胸前,觉得他胸膛结实极了,“我不是有意的,不,我是有意的,不不,我……”

“单凭一个名字,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本不怀期待。”周望舒抬头仰望,星河横亘,“须知,知止不殆方能长久。不明白?”

雪奴摇头,道:“我只知道你救了我,而我骗了你。”

大雪纷扬,染白了两人的头发。

“我曾在峨眉山学道,”周望舒摇头,继续前行,“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时常觉得自己过得,唉。”雪奴对天地的不仁颇有体悟,然而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好奇地问,“你是道士?”

雪奴的视线忽高忽低,觉得天河似在流淌,听周望舒在耳边低语:“然而我非天地,岂可见死不救?我非神明,岂能轻易判你生死?奈何人活一世,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雪奴觉得奇怪,问:“谁人能逼迫你?”

“中原的奴隶,都是不戴枷锁的。”周望舒欲言又止,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却最终全都压在了心底。

雪奴只听明白了一件——周望舒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他,但他顺水推舟,把自己送了回来。

雪奴心中半是羞愧,半是欣喜。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了:“你是赵桢的儿子?你要为父报仇吗?”

周望舒摇头:“我的血是冷的,才会对你见死不救。我心里没有道,当不起大侠的称谓。”

“可你还是救了我,你离开,本就应该,你回来,才更难得。你是个大侠。”雪奴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瞬间生出了无数的推论,周望舒不想复仇还说他自己冷血,莫非,他并不是为了给赵氏父子翻案,而是……要杀人灭口?

周望舒停下脚步,问:“你知赵桢战死时,多大年纪?”

“将军么?总该是已过而立。”雪奴心事重重,随口猜了句。

周望舒面无表情,叹:“赵将军战死时,十五岁。”

他的语气森然,白衣青峰,像寒夜里远在天边的七杀星。

雪奴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杀气,心中惊疑不定,我带他来此究竟是对是错?

“到了。”周望舒将雪奴护在怀中,从背后拔剑出鞘,只用左手挥剑,接连将三支飞箭格挡开,“认识?”

雪奴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见一座瞭望塔。塔下,是一个巨大的山崖溶洞,洞口守卫森严,俱是白皮羯人。

“别动手——!”雪奴操着略有些生疏的羯话大喊。

然而两地相隔甚远,塔上的羯族战士居高临下,听不清喊话,三根箭矢仍搭在弦上,吼道:“外族人,滚!”

雪奴转头道:“可以先让我……”

然而,周望舒根本不将守卫放在眼中。他提剑上前,一跃而起,从容格挡开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继而如鹘鸟般轻盈落在洞口,目不斜视,问:“让你什么?”

雪奴从周望舒怀里跳下,跌跌撞撞跑到前头,朝着如临大敌的守卫们大喊:“我们不是敌人!是我!柘析白马!”

守卫们举着武器面面相觑,看这少年是羯人模样,所说也是羯族语言,彼此嘀咕两句,答:“我们部落中没有这个人!”

“我、我我,对!我找须提勒!他是我舅舅!”雪奴历经生死回到部落,竟已无人认识自己。他急得双眼通红,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羯人少年,你不该将外族人带来,滚!”

雪奴往山洞里跑,被守卫用武器叉出洞口。他便大喊着须提勒的名字,然而山洞中黑漆漆一片,连回音都没有。

周望舒抱起雪奴,剑指前方,道:“让我们进去,或者将你们的首领请出来。”

雪奴呼吸未匀,见周望舒说完便动手,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抓住他的肩膀大喊:“你别杀他们!”

周望舒先向高塔掷出一枚造型奇异的匕首,瞬间割断了守卫的弓弦,“咄”地扎进木梁中,如何也拔不出来。

守卫们一哄而上,周望舒侧身轻旋。他身法奇绝,人剑如一,只用剑身在守卫后颈、肋下、头顶轻拍数下,每击必中。健壮的守卫们应声倒地,瞬间昏死过去。

雪奴的话刚喊完,周望舒已在山洞内站定,收剑入鞘。纵使剑未饮血,他恍惚在方才那短兵相接的瞬间,窥见了人间最耀目的剑光。

周望舒牵起雪奴柔软的手,道:“我不喜杀人,走。”

溶洞幽深,地面湿滑,淌着涓涓细流。

“啊!”雪奴被冷得双腿发软,跌了一跤,周望舒索性像方才一样,将他整个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