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 / 2)

山河怀璧 杜冒菜 1796 字 17天前

李清珏听他行远,仍一动不动地躺着,好一会儿杳无睡意地睁开眼来,对着漆如浓墨的夜色堪堪醒了整晚。

平怀瑱这一走数日未再来过,倘有何话何事,皆由赵珂阳转予告之。

世人忘性极大,当初闹市行刑地经水冲刷,渐日再寻不得分毫惨景,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何家二字,若非那茶馆戏台上还有说书人声情并茂讲上几段,便仿佛这世间从不曾有过这么一桩事。

不觉春入杏月。

这日夜来,李清珏已欲睡下,院里忽然起了人声。那脚步愈渐行近,他原当是平怀瑱来到,怎知人至门前止了步,出声唤他才发觉是赵珂阳。

赵珂阳予他面纱一副,带他趁夜离院,从府里绕了两道,打西侧偏门出去。候在外头的是一架绛色马车,简陋寻常,难引人注目,李清珏踏足蹬上,转身见赵珂阳人已回府,偏门一阖,悄静无音。

他撩开车帘入内,未及坐稳便被一人拥近身旁仔细护着。

门帘窗帐尽皆低垂,不留缝隙,光线晦暗之下,李清珏隐约看清平怀瑱眉眼,且不关心要去何处,只在那一霎确乎松了戒备,摘下面上纱罩,将原本清浅模样露了出来。

寂夜之下啼声辄声清脆扰心,及至半晌后出了城门,马车辘辘地碾在黄泥官道上,声响才轻了许多。

方才经城门而过时,驱车人与守城卫相交涉,李清珏听出声音耳熟,想蹬车时月色不明,竟未发觉此人正是蒋常。

京城日逢戌时三刻闭门禁行,为避口舌,蒋常不可出示宫中令牌,乃持出城牒文,加之白银几锭殷勤献上。那满腔圆滑,倒确是埋在宫里摸爬惯了的模样。

李清珏听着他低低说话声,不经然想起月前那日,蒋常于牢中咬牙问他:“您可要太子怎的活?”

李清珏手指一抖。

下一刻,平怀瑱便将他手掌好好裹住,扣紧十指默声安慰。

李清珏拂去脑中胡乱思绪,闭眼不作深想。

车架出了京城复又前行,一路摇摇晃晃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他近些时日无一刻好睡,晃着晃着不觉在这温暖厢内生出倦意,倚在平怀瑱肩头迷离浅寐,直至一声短促马嘶将他惊醒。

平怀瑱扶他下车,落足之地是一间清幽农院,院里遍植榆钱,垂首翠叶满地,抬眼花叶竞放,淡月隔枝若隐若现,薄云似烟,缭绕其间。

李清珏逸神望着,独居一室之内近两旬之久,何家出事后,他困于赵府那方庭内半步不欲出,早已忘了人间尚有此景。

这临溪小村偏僻却娴静,家家院院遥相应和,连成润目一片,李清珏侧首远眺,忽闻半声婴儿夜啼。随即,那啼声愈发不可止歇,不知哪家孩子闹腾起了脾气,然而其声微弱,仿若先天不足,令人生怜。

李清珏回神,循声不解望去。

平怀瑱带他行向院里小屋,恰有一人自内行来,隔两步之遥躬身行礼,平怀瑱连忙上前扶住,低声道:“陈大人不必多礼,此处无旁人,则无君臣之分。”

眼前人抬起首来,李清珏一句“陈大人”惊在口中。

此人正是陈知鹤,见他面露诧异不急解释,直引他二人向内。李清珏随之入室,见房中一双夫妻围坐榻畔哄一男婴,正替他更换洁净裹布。男婴个头甚小,瞧来果不足月,小脸上乏些血色,但因尿湿了棉裤而嘤嘤作啼。

李清珏心若擂鼓,近前细细看那孩子,听身后陈知鹤喟叹相告:“何大人于我恩重,我曾道此生必当涌泉相报,熟料天意弄人,那一言道罢竟再无时机……好在此子尚有缘人世,何公子亦逃过生死大劫,来日路长,万望公子善自珍重。”

李清珏探指从男婴面上拂过,温软泪珠沾湿指腹,绵似柔絮。

“这孩子……可是亡兄遗孤?”他声音颤抖,几乎道不清话来,罢了抬头望向陈知鹤,见对方颔首,一刹间双眸湿润,眼角赤红。

“逝者已矣,何公子节哀顺变,”陈知鹤瞧来不忍,出言安慰,又道,“此子不妨寄养此间,这二位乃荆妻亲眷,为人心善宽和,何公子大可安心交付。”

那夫妻二人闻言连忙点头相和,笑与他道:“我二人多年无子,必将此子视若亲生,不过姓名一事,还请公子告知。”

李清珏喉咙哽咽,双眼含雾朦胧盯着那孩子,好一晌才能道出话来。

“兄长曾言,不论儿女皆予他‘宁’字,唯望他福寿康宁,此生和乐……辈字为‘瑞’,便作‘瑞宁’,”他眸中满盈万幸,连日来终得三分神采,感激言道,“至于姓氏……二位既将他视为己出,便随姓膝下。”

道罢退后两步,俯身作跪,深深一拜。

陈知鹤扶他不及,但闻他垂首颤声道:“诸位盛恩,在下终身铭记,舍侄……便托付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