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2 / 2)

原来这么多年,花氏亦与傅君集私交甚密,名下田产茶园, 多半是出自傅君集手底下人的打理。

花昼私通叛将,与投降西厥的反贼还有书信往来,更是为帝王所无法容忍。

证据确凿,法条昭昭, 存之不是无用。

“我家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花眠淡淡一笑,嗤了一声,随即,她又抬起眸子说来:“其实,若不是皇帝生性多疑,信了小人奸佞所言,我们家纵然是落入傅君集苦心经营的危局之下,本也可以得以保全,至少不必——满门男丁被屠,妇女为娼。”

霍珩不能辩解什么,花眠所说的是事实。

先帝原本便是喜好猜疑之人。

傅君集狂妄阴邪,所要复仇之人,一是花氏,一是帝王。他自幼孤苦,骨子里刺着偏激二字,本不怪他,只是当初花昼一人与傅永妱相恋,情迫无奈地分手,纵然是有对不住傅永妱之处,他一人便足可以偿还,傅君集手腕虽厉害,吞声隐忍部署多年,可终究还是牵连了无辜之人枉死。

那么他对花眠呢?这个花氏存留的唯一一个遗孤,为何要倾其所有,对她这么好?

“傅永妱死后,傅君集病了。头疼心悸,发作起来狂躁不安,一直到我们家满门罹难之后,更是时常发作,搅得他痛不欲生。他将我接回承恩侯府后,月姬告诉我,他的病情这才有了好转。想必是心魔作祟,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这些年,枉杀无辜,问心有愧。”

“他对我很好,视如己出,亲自教我诗书,也让月姬授我女红纺线,只是,我在承恩侯府,没有一日不是揣着仇恨,带着笑容款款的假面隐忍度过的。”

她本有一家,满门毓华,和睦融融,兄友弟恭,原本是如此幸福,为了一人之仇,她们陷入了无妄之灾,就算傅君集对她再好,难道她真能认贼作父么。

那人常常将她叫去,如亲父女一般,让她坐在他膝下,他的手掌带着一丝凉意,抚着她修长的坠入腰线以下的漆黑软发,指尖呷着一股幽淡冷梅香,显得高旷而平和,“我有一侄儿,你要见见么。”

也许傅大佞臣日理万机,他忘了,关于这话他已无数次在她耳边提起。

花眠心里揣着仇恨,又在胡玉楼待了三年,见过太多蝇营狗苟、背信弃义之徒,对男女之事风花雪月早已看淡,但凡傅君集提起,她都回答得很无心。

渐渐地傅君集也感到了一丝失望,直至霍珩离京那日,她才终于在傅君集的指引之下,于城垛边,第一次见了他口中念叨不休的少年。从谈月姬嘴里知道,他曾向那少年走近过,可惜被揭穿身份之后,那少年与他划下天堑,与他死不相往来了。

霍珩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么,他为何会下狱,且就甘心就死?”

如今见识了傅君集罗网的真正厉害之处,霍珩再也不相信,他是真的就为了花眠一纸罪状和寥寥几个证人,便将一手筑起的隐秘河山完全推覆的人。

“仍是为了情,”花眠笑容恬淡,仿佛说着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他爱上了另一个人。”

谈月姬是在傅永妱死后入府的,她通医理,傅君集但有头疼时,都是谈月姬施针为他缓解痛苦,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是奸佞,旁人见了他都怕他,背后都唾骂他,只有月姬不会。她也不会谄谀,故意地逢迎于他,更不会如府上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穿戴成傅永妱的模样,在他酒醉梦魇之后,偷入他的寝屋。

不能得逞的,被他当场一剑封喉,得逞了的,被他发现,亦是一剑贯胸。久而久之,这种不知死活的奴才少了,侯府中人来来往往,一茬又一茬,唯独谈月姬,始终都在。她是青楼女子,但身上没半点胭脂习气,温柔得像一汪清澈的山涧里冰凉的泉水,潺潺的,汩汩的,能冲刷走人心里的罪恶和苦闷。仿佛只有在她的身旁,傅君集的头不至于那么痛。

傅君集活了四十岁。一生当中,他有过不少女人,在傅永妱入宫第一日,在她于那恶心的老皇帝身下承欢时,他幸了第一个,此后接二连三,在软塌罗帷里饮鸩止渴,每每御女,都让人用黑布蒙住她们的面目。

但他爱过的两个女人,他从来都没有碰过。

傅永妱不提,谈月姬是他府中的奴仆,他要,不过是勾一下手指的事罢了,谈月姬也是愿意的,但是他却从没流露过半点那样的意思。

“月姬一直以为傅君集不爱她,日日相伴,她眼睁睁看着侯府许多女孩子得到了那样的眷顾,自己却从没有过那样的幸运。她是卑微的,我问过她,她同我说,这大抵是命,所爱之人,心有她人,求不来的。但我后来又在狱中见了傅君集,他所说的,完全不是一样。”

花眠顿了顿,“他起初是不知,傅永妱是他心中二十多年的执念和伤痛,他每一日都活在过去之中,他起初只是不知自己心中早已有了月姬。十多年细水涓涓的陪伴,终究不是一点地位都没能在他心头烙下。可却晚了。”

当他猛然回头,惊觉身后之人已是遍体鳞伤时,那个总是温柔如水陪伴在他身侧,与他度过每一个头疾发作孤独痛苦的深夜的女子,为了给他顶罪,成了一缕刀下亡魂。

“月姬多傻啊,其实那点儿罪证要不了傅君集的性命,不过是有点伤筋动骨,充其量让陛下褫夺爵位罢了,他的地下罗网尚在,别人便也撼动不得他分毫。但月姬却站了出来,她身上流着一半西厥人的血,眸子天生异色,太容易便能取信于人。她挡了傅君集面前的灾祸,于大理寺,却没能挡住酷刑,一夜过去便香消玉殒了,连让傅君集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月姬断了五根指头,她的尸体,是连同那五根断指一并送回承恩侯府的。”

花眠还记得那一日,她几乎不敢走出来,便躲在回廊后探看。

傅君集俨然如疯了一般,发狂拔剑,杀了侯府不少人,最后她们仓皇逃窜,散如猢狲,一夜之间,偌大侯府空了下来,傅君集也没问这些奴仆奔窜之罪,又数日,月姬的尸首在棺椁之中已经发出了阵阵恶臭,他也不让人盖棺,枯坐守着,直至满七日后,他命人将月姬下葬。

花眠见到他,他坐在承恩侯府老桑树底下的一派石凳上,披向身后的长发,已是花白如雪。

他听到动静,低低说道:“来了?过来吧。”

花眠虽是迟疑,但仍走了过去。

他道:“眠眠,我这一生实是可笑。”

父母扔弃他,他将那一双父母乱棍扫出门去,兄长背弃承诺,他来长安之后,从不见他俨如陌生人。

傅永妱将他拉出深渊,他爱她至深,她为了花昼抛弃他,又为了江都抛弃花昼。他又重从云端跌回泥淖。

最后,他辜负了月姬。

他这一生,永远是在往回看,看自己走过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路,看自己趟过的刀山,渡过的火海,看辜负自己的那些人一个一个被自己远远甩去,但他心中从未有过一时一刻的痛快。

二十年前就明白了,他是一个笑话。

他又用了二十年,不遗余力地证明了这一点。此生确实,如同玩笑。

“眠眠,这是能要我性命之物,你好好收着。”

他取出一沓信纸和票子出来,中间杂着地契文书之物,不知作何用处。但花眠一点没有怀疑这是一个圈套,她走了上去。

直到她的双手接过那些确凿的罪证,傅君集淡淡说道:“你看我的第一眼,是仇恨的目光,那样的目光我一直记着。从你来承恩侯府起,你没有一日不想杀了我吧?花氏确实忠心耿耿,是被我谗言诛毁,如今冤冤相报也是应该。你拿着这个,向新帝陛下立功去罢。”

他头疼欲裂,脸孔苍白,说话却仍是淡淡地带着一丝看不透的微笑。

花眠接过了他手中之物,从承恩侯府里养出来的女孩子,不知不觉那唇边一抹微笑,已是与他如出一辙:“我会的。侯爷放心。”

她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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