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直白热烈。
岑照将手拢回袖中。
“你怎么也像阿银一样。”
张平宣赫地提高了声音。“你不要这样说,我是张奚的女儿,我的话和席银的话不一样。”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忍着疼痛跪起身子,叠手下拜道:“殿下恕罪。岑照卑陋,只堪与奴人相语。”
“你……你别这样。”
张平宣忙弯腰去扶他。“你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清隽洁净,你以前不过是不愿与世俗为伍才困在北邙山青庐的。若你愿意像我父亲那样,出世为官,定是不输于父亲的……”
“殿下,您这样说,岑照就无地自容了。岑照……是殿下兄长的阶下囚,如今,不过是殿下肯垂怜,才得了这一席容身之地,世人……恐早已视岑照为殿下内宠,岑照早已无脸面,再立于世了。”
“不是的,我不会让你被人侮辱的。”
她说着,撑着他直起身:“我不管你是不是陈孝,我只知道,你有绝艳之才,品性如松如竹,唯被世道所累,才会如今遍体鳞伤,受尽侮辱……你放心。”
她说着,眼眶竟有些微微的发红。
“有我在,洛阳城一定有你堂堂正正的立身之地,我只想问你,在心中,我张平宣,究竟配不配得上你。”
第59章 夏湖(五)
近三月, 天气陡然转暖。
张铎要席银写的东西,席银至今也没有写出来。
她自己到是一心挂着这件事,在张铎面前战战兢兢, 然而张铎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整个二月间,席银眼中的张铎, 似乎又披上了从前那层虽然满是的疮痍, 却又无比坚硬的甲。
楚王刘令与东海王刘灌反了。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令张铎有过多的烦扰。
那些是旧朝的藩王,撤杀他们是必然的,他们反也是必然。
张铎一生滚血活来, 深知刀剑伤口, 真实可靠, 敞亮厮杀毕竟比内宫暗斗来得痛快。
三月三这一日,朝会散后,太极殿东后堂中,站了数十人。
独席银一个女子, 孤零零地地立在张铎身后。
除赵谦外,另外几个朝臣都对这个垂着头的女人不屑于顾。皇帝不娶妻,不纳妃, 终日只令奴婢为伴,多少令人不齿。不过, 他们不齿的人绝不是皇帝,于是,席银便自然而然地被视为了妖媚放荡, 魅惑君王的罪人。朝臣不敢实言上谏,仅仅是因为张铎绝戾,且尚未为她行无道之事。
席银隐隐察觉出了恶意,虽然自从张铎命她掌文书,太极殿的东后堂,她就能来去自如了,但这到底是她第一次见这么多的朝臣,他们皆衣冠端正,眼光如炬,哪怕只是余光扫到她,都能把她身上的衣衫燎起来。她胆怯地不知向什么地方看,只得下意识地去找那个最熟悉的人。
于是她偷偷望了一眼张铎的背影。
张铎坐于案前,背脊平直,手臂则闲枕在几本奏疏之上,而奏疏下面规规整整地压着一叠官纸,那是她前两日的功课。
虽然丑,但那是除了奏疏之外,那是唯一能摆上东后堂的案上的字。
“添茶。”
这两个字显然只有席银能应。
她也不敢多想,挽袖从张铎身后走出,竭力稳住自己的手,执壶添盏。
“陛下。”
尚书仆射邓为明道忽唤了张铎一声,其人身宽,声若洪钟,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几乎吓破席银的心胆,她肩膀一抖,眼看着茶壶就要脱手。手腕处却被张铎一把托住,继而就着手掌的将茶壶一并稳住。
那是刚刚才在炉上滚过的水,席银知道壶面儿此时有多烫,然而张铎却连眉都没有皱,甚至连看都没看席一眼,托着她的手,慢慢地将壶放回原处,平声对堂中人道:“朕看朕的图,你们可以接着议。”
博山炉中的香线流泻而出,淌入张铎的春袍之中。
堂中并无人敢提张铎与席银的那一幕。
赵谦应声道:“不知邓仆射怎么看的,依臣看,刘灌不足以为惧,其势不大,军力也不过万余人,顷刻之间便可绞杀,这个刘令……却有些麻烦。”
邓为明道:“臣与赵将军所见相同,刘灌未必需要剿杀。他是看其兄刘令行事,只要刘令一败,他便会跟着溃,陛下,如今战事起于江岸,江州守将许博善操水军……”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谦便断道:“但这个人不能用。”
邓为明道:“赵将军何出此言。”
赵谦朝张铎拱手道:“陛下,许博之女是前朝的嫔妃,他是刘姓家臣,去年年底,陛下才撤了他军职,将江州水军交在王湎麾下。”
邓为明道:“臣正要奏请陛下,许博之女许庭华时年十七,入掖庭之后,尚未得幸,仍是完璧之身,若陛下肯垂青许庭华,许博必将感怀天恩,鞠躬尽瘁。”
赵谦听完这句话,刚想说什么,却见张铎掐着手指,望案沉默。
毕竟涉及内宫私事,他虽知张铎在这方面的习性怪异,但身为将臣,此时并不好再开口。
张铎沉默了须臾,松指翻起案上荆楚图的一角平声道:“赵谦,王湎此人,无战时可用,但在战时,他领不了水军。”
赵谦尚未应答,就听邓为明道:“正是正是,放眼我朝军中,再也没有比许博更善水战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