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胜了?”祝政问道。
自那日建平城月下告别之后没几天,他便被发配来了这滇南之地,还未来得及关心新野的战况,便中了庄盈的蛊毒虫。此后过的浑浑噩噩,能每日撑住回绝滇颖王的质问已是不易,更何谈关注千里之外的战况。
常歌点了点头:“是。借着西北风连夜火攻,逃窜至河边灭火的魏军又被卜醒逮了个正着。”
“游心呢?”祝政问道。
常歌颇有些疑惑,为何祝政会忽然关心起游心,便随口提到:“我杀了。”
祝政忽然抬头,极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听说了瓮城的事。”常歌装作不经意提起,“我……对不起,错怪了你。”
见久久未听到祝政的回答,常歌回身,这才发现祝政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着他,目光中交错着诧异、不解和一丝厌恶。
方才还是和乐带着些暧昧的氛围,祝政这复杂眼神像是一把冰刀,陡然刺了常歌一下,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当中。常歌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祝政冷言问道:
“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这一问击的常歌心中一沉。
为何?他原本并未起杀心,在新野主营,司徒空险些撞上常歌的戟,他还立即收起沉沙戟,生怕误伤了他。
而他陡然起了杀心,只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本该在宫城兵变之时护他周全的卫将军、正是司徒空。
为了他身为卫将军、不仅没有护好祝政,反而还对祝政刀剑相向。
还有……为了发现宫城兵变那天的怒、为了宣泄自己三年前独自走出甬道的愧、为了三年来以为痛失祝政的悔、为了没能护他周全的痛。
明明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然而也恰恰是眼前这个人,以诧异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皱着眉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常歌只觉自己在深潭之中,只还差一丝就要沉入潭底。他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回答为何要杀了游心。
“游心与你共读太学,有几年的同窗之谊。而且你们自幼熟识,多次你闯祸都是游心暗中护着。不说情深义重,这是如何才见面就将他杀了?”祝政见他不答,急切捏了常歌的右臂,再次说道。
常歌冷声道:“他活该。”
“他活该?游心向来敦厚老实、仁爱无比。何来活该?”
常歌不耐烦地甩开他捏着自己胳膊上的手,带着些愠怒说:“为何现在怪起我来了?游心做过些什么,他自己心知肚明。”
祝政怆然往后一跌,好似有些不认识一般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默然许久,方才开口说:“常歌,你当细细问过的。不该不由分说。”
常歌闻言颇为不理解:“先生如何得知我没有细细问过?又如何得知我不由分说将他杀了?难道在先生眼中,我一直是这么一个不由分说滥杀无辜的人么?”
“……不……”祝政慌忙想辩解。
常歌望了一眼眼前的祝政,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阴晴不定的王。仿佛昨日苦楚挣扎的他、今日清晨不由分说强吻的他都只是梦而已,而现在沉着脸质问的他才是冰冷的真实。
他腾地一声站起,低声说:“我未曾料到,你也会怪我。看来今日颖王所说,恰如其分。”
祝政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强抑着情绪,问道:“我对你如何、怪不怪你,你真不知么?”
常歌冷言道:“不知。我还以为我懂你,现下才发现,我真的,从未懂过你。”
祝政刚要开口辩解,却发现常歌陡然捂住心口,面色霎时变得冷白,脚下一软,竟蜷缩在床角颤抖起来。
狂乱中,常歌满脑都是颖王那句“先让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给我滇南”。
起初,常歌对这句话,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常歌!”祝政立即起身,却无端瘫坐在原地,他依旧挣着向前,伸了右手便要去拉常歌。
常歌的手臂,如同寒冰沉铁一般冰冷。他蜷缩着,颤抖的不能自已。既是如此,常歌还是用足了力气,一把打开了祝政的手,问:“你……你下了什么?”
祝政一脸愕然:“我什么都没做。”
片刻之间,常歌的面色已近霜白,红唇也失了颜色,他的刀眉上也结了霜粒、周身散着森森的寒气。
常歌哆嗦着,咬牙断续以气音吐着字,说道:“我……不远千里……你却……”
他怒视着祝政,右眼滑落了一滴热泪。这滴眼泪将将落下,却在颊上结成冰霜。
常歌周身的寒冷仿佛一直刺入心中、深入骨髓,凉了他的一腔热情、凉了他缱绻的梦。他以手抠着祝政的床沿,摸索着沉沙戟硬生生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冰冷的话便夺门而去。
祝政被他这句话深深伤到,呆坐了许久,想起身却全身酸软,再也使不上力,脑海中只不住想着、念着常歌临走前的那句话——
“先生,对我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