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1 / 2)

祝政一直抱着常歌暖着,低低地陪他说着话。快要大亮时,他才克制不住,转而眯了一会儿。

船只过了九畹溪,陡然急了些许,湍流将小船掀上浪尖,又重重摔在水面。这一落差,猛然将祝政从梦中拖拽而出。

他怀中无人,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他心下担忧常歌逃走,抬眼,却一眼见着了常歌。

常歌未逃。而且,他背靠着渔窗正盯着自己。见着祝政陡然醒来,常歌立即挪了目光,佯做未在注目。

祝政心下一沉,只觉后背出了些凉凉的汗。常歌比他先醒,醒来时,应当是发现了祝政一直抱着他。会不会,这颇有些突然的行动……又惹得他更厌烦了几分。

他悄悄地观察着常歌,看他的神色是否有任何异样。

常歌昨日里滚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已重新束过了,渔窗中透入的寒风扬了他的赤色发带。他静静坐着,望着两岸青山、平流大江,面色平静如常。

祝政向外一看,正巧见着渔船悠悠,陡峭山尖上的将军岩正缓缓退出渔窗景色。

原来已经到了秭归。前方不远,便是夷陵。

祝政从窗外的景色中挪回了目光,无意又发现常歌似乎在偷瞄。常歌见他回头,立即又挪了眼神。

向来单纯好懂的常歌,现下接二连三的窥看,倒让祝政心中不解起来。是还在生昨日的气?还是已然对他失望透顶?

二人各怀心事,缄默不语。氛围相当尴尬。

常歌望着两岸绵延峭峰陡崖,心中幽幽地想起了如歌的笑脸。他说:“上次来此,还是同如歌一道,夷陵踏勘。”

祝政应道:“大争之世,命如浮萍。倘若无益州荆州之分,你我不会被阻,如歌亦……”

他停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常歌依旧迎着寒风,想将自己再吹得清醒些。

常歌叹气,轻声说:“诸侯盘踞,一直如此。不止如歌,还有知隐折在这江里的兄弟。还有,在为大周出征时,南郡战役的火烧连船……”

两岸绵延的青山,在常歌的眼中全然不同。大江峡谷,不是简单的天堑。是铁马金戈的战场,是烽火连天的过去。他忘不了此前在荆州的大小战役,更忘不了这些战役中一道并肩的将士。包括如歌。

常歌低了头,缓缓道:“万里河山将士血,南征北战何时还。”

祝政顺着他的话语,说:“常歌,我有一愿。”

常歌摆了摆手,阻了他的话头:“我知。”

祝政道:“不,你不知。”

常歌终于回头,盯住了祝政,他的眼眶仍带着些湿润,一如雨后的桃花。他问:“先生何愿?但请赐教。”

祝政直直地望着这双惹人怜爱的眼,诚恳道:“我欲一统河山,以身阻战。”

常歌问道:“如何一统?”

祝政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常歌可曾记得,太学所学术治、势治、法治之道?”

常歌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上前一步,坐在常歌身边,轻声道:“大周覆于术治,过于依赖制衡,且朝臣过重,两相斗争、纷乱不已。并且,一旦失了一头重臣,太宰司徒镜当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灭之。”

常歌不语。他了然失去的那头是谁。

祝政接着说:“荆州,原本如日中天,左有大司马司徒玄镇邦定国,右有丞相梅和察贤明廉政,缘何式微?势治矣。一如始皇帝、一如大周开国皇帝周武王。往往一二人成势,文韬武略,确能定国。然而成势之人命殒,则势不再、必崩之。”

常歌问:“此与一统何干?”

祝政解释道:“一统需势。外有定国武将,内有贤政能臣,二者结合,势定天下。”

常歌不解:“可先生方才说,势治难久,成势之人命殒,势亦不再。”

祝政点头认同:“定国之后,需阔斧改制,再不行分封。去人治、定法治,以法定国,轻皇权人治,如此方可长久。江山一统、法治严明,人人安居乐业,社会安定祥和,自是再无争霸之战。”

常歌问道:“依你所说,此阔斧改制之人亦关键。改制之人可有?”

“有。”

祝政毫不避讳,直言道:“我已全然布局完好。只缺一势。”

常歌了然他所言之事,低头不语。他的马尾一道失了劲头,垂落在颈间。

祝政劝道:“常歌。我不想再逼迫与你。此前,我胁迫了你太多太多。若你不愿,我便将此局转予他人,同你共走天涯。”

常歌沉默片刻,低声道:“扶胥贤能才干,当王天下。”

祝政心中一颤。少时常歌总是扶胥长扶胥短,而再会之后,常歌已许久未再唤过此名。

常歌见他不答,转而望向窗外,问道:“先生可知,大义与本心,该当何从?”

江风萧瑟,祝政望着他眼前这个结实而悲凉的肩,不知此问乃枝头蜜桃还是水中捞月。

他定了定神,如实作答:“我……面对大义与本心之时,曾想过制衡。不料,家国天下与挚爱之人俱失。”

他眼见常歌的肩一颤,似乎颇为触动。

祝政心下奇怪,常歌素来避着他的心思,眼下缘何陡然颇为触动?

祝政接着说:“常歌。你还记得,建平月下对酒,你问我,为何又要再度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么?”

常歌未回头,只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道:“大义、本心。既不能两全,何不从其本心,放手一搏。世间浮名,不要也罢。”

常歌望着大江奔腾,两岸青山。有长风掠过江面,将归南鸿雁直送青云。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常歌喃喃念完,回头恰巧看到祝政一脸诚恳,正坐在自己身边。他望着眼前之人,低声问:“君意决否。”

祝政盯住他的眼睛,这句话,在二人从前的争论中,常歌问过许多许多次。有时是书信、有时是无奈的服从。但每次,但凡祝政决意,常歌定会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这边,不问缘由。

常歌不计代价支持祝政的模样,亦让他心动。

他缓缓握了常歌的小臂,传递着自己的真诚与坚定:“已决。”

常歌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轻声说:“君意已决,我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只为吾王争鼎天下。”

他知道,这时候允了祝政意味着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他因劫狱一事叛了益州,听着祝政话里的意思,将来还要同他一道再叛荆州。这不仁不义的“乱世枭雄”,他要当定了。

即使眼前的祝政一袭白衣,常歌也忆起他此前玄衣华裳,垂衣而治的模样。眼下这大争之世,非他所愿,亦非常歌所愿。

祝政既已下定决心,他便为他登锋履刃、一马当先。若是祝政不慎功亏一篑,他便陪祝政一道背上千古骂名、万劫不复。

甚至,在听了昨日小半夜的真心话之后,常歌想得还远一些——若有不测,他愿为祝政殉葬。

时隔三年,未曾想到,祝政还能再听常歌唤一句“吾王”。

常歌看到祝政眸中有什么在灼灼亮起,不知是对来日愿景的期许,抑或是苦求而得的动容。

“常歌,你我结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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