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婚礼的这一天,跟着新娘子一起抬进府里的嫁妆除了家俱被抬进屋里摆好之外,其它的都会摆在院子供人观看,谓之“晒妆”。听惜春说要去看王熙凤的嫁妆,落春的眼睛闪了闪,点头道:“好呀。”笑着带人跟了上来。
一行人来到贾琏和王熙凤的新房,只见大大小小的箱子摆了大半个院子。各色衣料平金、缂丝、织锦、皮毛、洋呢……装了十八台;各色首饰大约有四十几匣,而且盒子里装的极满,连根手指头都插不下去,有一种似乎要溢出来的感觉。各色珠串、佩件、项圈、凤钗、簪子、镯环、耳坠、戒指与零碎珠宝,五光十色,在耀眼的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彩,闪得人眼花缭乱。嵌宝如意、一人高的描金大落地钟、宝石攒成的盆景……看得人眼晕;铺盖衣裳、椅披椅套、床帘幔帐、门帘窗帘、针线尺头、鞋袜荷包等等,金丝银线,流光溢彩;各式各样的瓷器、梳洗家什伙儿、胭脂水米分……都不是寻常物件;处处都透着富贵气。
探春和惜春看得是目瞪口呆,落春虽然也被王熙凤丰厚的嫁妆闪到了眼,但是因为早已经有心里准备,所以很快就醒过来神来。反应过来后,落春又注意到,虽然王熙凤的嫁妆很是丰厚,但是嫁妆中代表着“嫁妆本”的土地、店铺还有房屋只有包着彩纸象征着十倾地的十块土坯,至于店铺和房屋并没有看到踪影。
“走,我们到新房里面去看看。”探春看完摆在院外的嫁妆,兴致勃勃的拉着惜春落春进了新房。合着新房尺寸打就的家俱已经摆好,箱柜、书架、多宝格、博物架、拔步床、罗汉床、美人榻、桌椅案几、衣架、屏风……一水的紫檀木料,镶金嵌玉,雕花镂刻,描金绘彩,工艺精湛。最引人瞩目的是,卧室摆放着一面一人多高的西洋玻璃的穿衣大镜,真是说不尽的富贵气象。
探春看过之后,口中不住的啧啧称赞,满眼的欣羡之情,“琏二嫂子的嫁妆居然丰厚至此,可谓是无所不包,真真长了见识,古人所说的‘十里红妆’当是如此吧。”
在这边看守嫁妆的跟着王熙凤陪嫁过来的家人笑道:“这嫁妆呀,就是要把姑娘一辈子要用的银钱衣裳都备齐了,什么恭桶脸盆便是那寿衣寿材都有,为的就是不让婆家人随意欺负新嫁娘,告诉婆家人,我们姑娘底气足得很,吃喝嚼用都用自家,不需要花用婆家的一分一毫。”
落春不知道探春和惜春听了这话是什么感想,但是她想到了王熙凤对贾琏所说的那句“便是把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就够你们贾家用一年的”,这底气确实足得很,只是做媳妇的这么瞧不起婆家,贬低丈夫,好吗?
从贾琏和王熙凤的新房出来,一向但凡姊妹们在一起大多掌握主导权的探春异常沉默起来。因为身份的缘故,刨除落春这个异类,探春比其他姊妹都要早熟。落春注意到了探春的异样,稍微一动念就能猜到探春现在在想什么,心事难解,她自然也不会上前去自讨这个没趣,因此和一旁依然懵懂的惜春笑闹起来。
三人回转花厅看戏,走到路口的时候,双喜迎面快步走来,她看到落春,眼睛顿时一亮,急忙迎了上来,说道:“六姑娘,可算是找到你了,你快去看看吧,太太那边……”话说到一半,看到旁边的探春和惜春又忙住了口。探春眼明心亮,迅速反应了过来,说道:“六妹妹有事你就去忙吧,我和四妹妹先回去了。”说完拉着惜春离开。
等到探春和惜春走远,落春这才问道:“说吧,怎么了,是不是三姨那边出事了?可是在喜宴上丢人了?”自从邢家人在京城安居下来之后,落春怕邢三姨上门闹腾,就将王善保家的大儿及其媳妇派了过去,不过两个人的月钱还是在这边领,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并且为了让他们忠心做事,还涨了月钱,为的就是看住邢三姨。
这个任务,王大郎夫妻完成的还算是比较好,自从刚进京那天邢家人没打招呼突兀入府之后,邢三姨再没有上门。但是到了贾琏举行婚礼这一天,两人就再也挡不住了,因为府里给邢家派送了请柬。这事,哪怕落春也不好拦在里面,因为如果邢家人不在京中也就罢了,既然在,如果府里办喜事,不请邢夫人的娘家人,那可就狠狠的打了邢夫人的脸,这几乎等于不承认邢家人和府中的姻亲关系一般。如果否认这个关系,那么置邢夫人这个府中大房太太于何地?到时受到的嘲讽绝对不比邢家人上门丢脸引起的嘲笑少,所以就算邢夫人和落春心里都不怎么愿意邢家人出席,担心出事,但是没办法,两害取其轻,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何况,落春觉得邢家人应该不会那么蠢,会在贾琏的婚事上闹事,毕竟届时来的都是京中名门世家,他们要是闹事的话,丢的可不仅仅是邢夫人的脸,连带着他们也一起丢脸。这对于想要高嫁的邢三姨来说,如果是那样做了的话,就等于堵死了自己高嫁这一条路,若是分寸拿捏不当,闹不好,连低嫁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所以落春想,若是邢三姨还有点脑子,应该不会在婚宴上闹事,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担心邢三姨一时糊涂,真要闹出什么不智的行为,从而扫了邢夫人的脸面,所以还是早早派人告诉邢夫人身边的锦屏,如果邢三姨真闹出什么事来的话,就派人通知她,所以看到双喜之后,落春心中忍不住无奈的一叹,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邢三姨的脑子里不是脑浆,里面装的都是豆腐吧?
面对落春的询问,双喜赶忙回道:“回姑娘,三姑奶奶在喜宴上倒是挺安分的,没闹出什么事来,只是她在筵席上有些喝醉了。太太见三姑奶奶不胜酒力,担心她醉后出丑,就命人搀扶三姑奶奶到她的屋子里醒醒酒。谁知道三姑奶奶发起了酒疯,在太太房里哭闹起来,太太劝止不住。今日毕竟是琏二爷的喜事,太太身为琏二爷的母亲,是一定要露面的,纵使出来片刻还是要回到宴席上去的,如今被三姑奶奶缠住,根本脱不开身,所以锦屏姐姐让我来找姑娘。”
落春听了缘由之后,吁了一口长气,还好,事情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糟糕。她带着人跟着双喜迅速的赶到邢夫人这边,进了屋,就见邢三姨抱着邢夫人大腿,在地上大哭,嘴里还说道:“……我的好姐姐,我知道我不好,不过就算你不认我这个做妹妹的,但是你不能不认全哥这个兄弟呀。全哥不仅是你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还是我们邢家的根,你在这府里山珍海味吃着,绫罗绸缎穿着,丫头婆子伺候着,高床软枕的享受着富贵,怎么那么狠心,竟然让全哥去吃苦受罪。当初母亲过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全哥,她老人家可是拉着你的手对你殷殷叮嘱,难道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不成?可怜当初我们收到姐姐的来信,说是接我们入京,当时我们高兴得不得了,还以为终于苦尽甘来了,没想到……”
“好妹妹,你先松手,我这边筵席上还有事,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说。”在邢三姨哭闹之中,邢夫人弯下腰来,伸手掰着邢三姨环住她双腿的手指,低声哄她。邢三姨根本不理会邢夫人的言语,犹自在那里哭诉着,双手却将邢夫人抱得更紧。邢夫人怎么也挣不脱邢三姨,又急又气,额头都沁出汗来。
落春见状,对跟在她身后,早有先见之明叫来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喝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没看见太太那忙吗,还不过去帮忙!”几个婆子听命,立刻上前,七手八脚的就将如同八爪章鱼一般死抱着邢夫人不放的邢三姨从邢夫人身上给拉了下来,邢夫人终于得以脱身。落春不等邢夫人开口,抢先说道:“母亲,筵席那边少不了你,你在这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赶快过去吧,这边就交给我。”
邢夫人也知道自己耽搁的太久,应该赶快过去,但是……她担心的看了邢三姨和落春一眼,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说了一声“好吧”就带人离开了。邢夫人走后,落春没有理会瘫坐在地上的邢三姨,在上首的高腰靠背椅上坐下,这才开口:“好了,这会母亲走了,三姨你也不必装了,还是起来吧,地上凉。”见邢三姨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她冷笑一声,“三姨,你也不要想着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我不是母亲,不吃你这一套。我知道你或许喝高了,但是还没到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地步,你不是借着酒意闹事罢了,但是母亲已经走了,观众已经不在了,你还打算演给谁看?”
听了落春这话,一直坐在地上不动的邢三姨终于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屡屡坏了自己事的小人。人坐在高背椅上,腿短的还不能着地,不过一个小孩子,但是小小的人,却不能小觑。邢三姨心中暗恨,冷哼一声,语带嘲讽的说道:“怎么,你就这么和长辈说话,你把我当做你的三姨来看了吗?还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呢,名门闺秀竟然连什么是伦理尊卑都不懂吗?”
落春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对身边的品绣说道:“将跌打损伤化淤膏拿过来,刚才几个婆子掰开三姨的手时候,用的力气大了点,以至于三姨受伤了。”品绣出去了一会,手里拿着一盒药膏回来,走到邢三姨面前,就要给她上药。落春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三姨,真当母亲挣不脱你的手吗?母亲不过是念在和你一母同胞亲姊妹的份上,不忍心下狠手,可是那些婆子们却不会和你客气,如果你早放手,也不至于受伤了。”
邢三姨本就一肚子,听落春这么说,一把拍开品绣的手,对她怒目而视,恨恨的说道:“不用你在这里假惺惺的装好人。借用你刚才的话说,你母亲又不在这里,你装给谁看!这会儿知道好心了,刚才干嘛去了?”刚才邢三姨一直坐在地上不起来,固然是有装醉起不来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刚才那些婆子拉扯的太厉害,把她手和背都拉伤了,以至于一时之间她根本起不来。
落春见邢三姨不肯上药,也没有强迫,示意品绣拿药走开。面对邢三姨的怒火,她神色平静,慢斯条理的说道:“废话我不想多说,我就开门见山了。当初接你们上京的主意是我出的,本来母亲是不愿意的,也是我劝通了母亲,为的就是母亲不至于在府里苦闷的时候没有个倾诉的地方,但是我发现我似乎做错了。不过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既然人已经来了,总不好再把你们送回去。其实我就不明白了,安生的过日子就那么难吗?为什么一定要闹得鸡飞狗跳的呢?”
顿了一下,落春神色缓缓的说道:“不管我承不承认,你都是我嫡亲的三姨,我这个做外甥女并没有资格说你什么。何况,我觉得就算我不顾尊卑,说了些什么,想来三姨也是听不入耳的,那我也就不费这个口舌了,免得白费气力……”见邢三姨露出一个“你能拿我奈何”猖狂的笑容,她笑了一下,“只是三姨你们在京里虽然安顿了下来,但是没田没业的,如今过日子还是靠母亲的供给。我在这里和三姨说一声,如果三姨再这么闹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母亲没脸,那么以后三姨还是自谋生路吧,母亲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
落春的威胁一说出口,邢三姨立刻如同被烧了尾巴的猫一下炸了猫,怒道:“你敢?”落春没有说话,只是扬起了下巴,挑衅的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摆明了就是一副“你看我敢不敢”的态度。被抓住痛脚的邢三姨不肯就此低头,冷笑道:“你别在这里和我说这个,真当我怕了不成?我不信,就算你母亲疼你,但是会让你如此乱来,这种事情你母亲都会让你来做主。再说,我用的可不是你们贾家的钱,是我们邢家自己的钱!”说道后面邢家的钱,邢三姨似乎有了胆气,声音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
看着邢三姨理直气壮的模样,落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道:“不管是谁家的钱,但是如今你们要从我母亲的手里拿钱度日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至于母亲听不听我的,”对着邢三姨诡异的一笑,“三姨不妨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邢三姨还真没那个胆子去试,不过她心里虽然怯了,但是心中犹自不甘,冷笑一声,强自挣扎的说道:“好呀,我无所谓。横竖届时没脸的也不只是我一人,到时若没个着落,到了没饭吃的那一天,我就站在荣国府的大门口嚷嚷去,让世人知道知道我的好姐姐和好外甥女做的好事,顺便帮着分辨分辨是非对错。”
见邢三姨被逼急了,竟然连这种无赖招数都想出来了,落春气急反笑,问道:“三姨打量着我和母亲会顾忌名声从而妥协吗?”不等邢三姨说话,自问自答:“三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是不可能的。”从品绣手里接过茶,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这才有条不紊的说道:“三姨就算想拼个两败俱伤,但是实际上,真正撕破脸之后吃大亏的还是三姨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