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槿听着他的话,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谁知道他又在怀疑她什么呢?
“五年待在旧宅,三年未出入过宅内半步。却有一身医术在手,并借此与阮云飞交换了还魂芝。”他薄唇微启,继续缓缓道。言语间虽是猜测却也含着肯定。
显而易见,他在这里见到她之时便理清了所有思绪。不得不说,他能做上如此高的地位,并非没有过硬的本事与推断,事事猜得如此准确无误。
慕槿微敛下眸子,任他说着。若她不承认,这一切也只永远都是他的猜测。如今与他狭路相逢,这话是一点儿也没错。
“本相很怀疑,这到底是以前的国公府小姐,还是有人居心叵测,冒充了她?”云盏眸色微凉,低缓清漠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他目光落在眉间一片平静的女子身上,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慕槿闻言也缓缓扭过头,向他看去。清雅的眼里含着一丝淡笑,淡声开口,“相爷这猜想,真是与常人有所不同。我竟不知,谁有这个本事,可以偷梁换柱,将我给换了去。”
不论云盏是否知道她的底细,也不论是如何怀疑她的,这一切,只有他一人暗自琢磨,对付这些,她还能轻巧地应过去。
只是,云盏的心似乎比狐狸还要狡诈多疑,让她也不得不防备三分。
云盏闻言眉尖微微一挑,神色不变,清缓淡漠道,“哦?是么?”
一身清冷漠然的黑色衣袍,将他整个人衬得凉沉幽魅了几分,低缓的语气让人不由提高警惕,暗暗流转着思绪。
“今夜慕大小姐诊治的手法,瞧着很是熟悉,与旁的大夫皆有所不同。”云盏波澜不惊地道,“除却你,迄今为止,本相只见过两人。”
他幽幽的声音仿若一粒粒珠子砸在玉盘之上,缓而逼人急迫,轻而让人心生凉意。
“相爷是在怀疑我是前两人之中的一位?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万一便是这个第三人呢?”慕槿微敛了敛眸,抬眼淡笑着,“比起不可能,我更信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
世间之事,多的是不同。而在不同之中,又总有相同的事。否则又何会有巧合,何会有如果,偶然。和而不同,同而不和。
慕槿斩钉截铁的几字,淡淡传入他耳边,让本幽敛的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云盏目光落在已经偏过头的女子身上,脑海里重复着她最后说的一句话。眼里划过几许深思和凝色,头上却似觉有些发热。
“既会医术,那你可曾听闻过殷珠毒?”他眸光微沉,清漠的语气里含着一丝凉意,看向了自己的手。
慕槿闻言神色淡淡,凝着眼眸,思索后道,“没听过,也没见过。相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脑海里思索过几遍,也没有着落,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听其意思,应该也是某种药。
不待人回答,眼前的炉子也已慢慢沸腾,渐渐顶开了炉盖。慕槿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开盖子,在碰到盖子时猛地缩了回来。
她轻嘶了一声,揉了揉手指,找了一块白布来回折叠几次,用手隔着白布将盖子掀开,在药炉上放了一只筷子,又盖上盖子,留下一丝缝隙。
药气透过缝隙夹杂着热意缓缓从里冒出来,扑散在炉子上方,卷起淡淡的气雾。
慕槿单手支起下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火光,思绪有一瞬间的翻飞。手撑着脑袋,噼里啪啦的火花溅到炉子周围,慕槿恍惚着眼竟也缓缓闭了下去。
待到窗边潜入一缕昏蓝色的光辉,照射在一地昏暗之中慕槿动了动眼皮,睁眼便看见身前的火炉涌着热气,炉下的火光渐渐熄灭。
时间正好。
慕槿扬了扬眉尖,静了下神,偏头厨房内看去,只见云盏的身影早已不在这里,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起身倒出炉里的药,棕褐色的药汁弥漫着难闻的苦味,连慕槿见此也不由皱了皱眉。
将药呈至碗里,慕槿拿了木盘将它放上,端着手里的药一路往僻静的院落走去。
推门而入,眼前所见的便是阮云飞坐在床榻边,将闭着眼眸面色虚弱的阮云城靠在他的肩头,拈了被子一角轻轻盖过阮云城的背脊和双腿,疲乏的神色间带了些许凝重。
慕槿见这场景,眉头略蹙了一下,心里莫名不想打扰这样和谐的景象。但垂眸瞧了瞧手里冒着丝丝热气的药汁,她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药好了,先替他清毒止气。”慕槿将药端至床头,抬眸看向床边之人,那俊逸的侧颜有些憔悴。“你若不放心,接下来的药我便亲自去熬。这个给他喂下之后,午时我再来替他熬药。”
毕竟,能在这庄里好好地待着,暂时不去想别的事,恐怕也是她这辈子很难得的事了。
国公府有了阮云飞打的招呼,相信也无人敢随意来这儿找她的茬儿。
阮云飞眸间带过几丝沉虑,微点头,“麻烦了。”
今夜他也一直未睡,阮云城身上的银针也取得差不多了。
慕槿再替阮云城把了把脉,除却气息极其虚弱以外,一切并无异常。她也微微放下心来,交待事宜后转身便要离去。
“云兄一个时辰前来过,他身体瞧着有些不对劲,昨夜似乎碰上了什么人,吃了些暗亏,他说是中了什么毒。现在也不知有无大碍,慕医师若是方便,那便前去替他瞧瞧吧。”身后,阮云飞声色低沉道。
昨夜云盏来这里时便已中了毒,只不过没有发作,加上云城的伤势病情,也没有谁多加开口。
慕槿闻言顿了顿脚步,似才想起昨夜云盏问过的话。
既然昨夜已中了毒,为何也没有找她瞧一瞧呢?他是如何会中了毒的?
慕槿沉了沉思绪,迈步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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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阮云飞收回了眼,疲乏的眼里隐约露出几抹红血丝,看着忧虑颇深。
俊逸的面容含着几丝疲惫,似一只铁剑,经受了太多折磨之后留下太多创痕,敛去了几丝锋芒,余下沉寂。
他微微偏头,伸手端过床头的药,浓郁的眉间微微堆起一块褶皱,似两重苍山之间慢慢聚拢的山石,苍茫紧皱。
一股子刺鼻难闻的药味充斥在鼻尖,让人忍不住偏了头,不想去触碰。
他的目光微偏,不禁看向床上那显眼醒目的伤口,缠绕了层层叠叠的白布,依旧渗出丝丝血黄的液迹。
眸光微烁间,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几幕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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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正值早春。
他衣衫褴褛地蹲在一丛深深的草丛中,躲避着想要寻人抓回去虐待他的仆子。制襟露肘,鹑衣百结,无疑便是那时候最无助的他。
他缩在绿意繁茂的深丛里,双眼看向外面,一群簇拥着向这边走过来的人,目光幽黑而澄澈。
耳边传来嘶嘶的声音,让他不禁微偏了头朝后面看去,那里有一条吞吐着舌头,流下几丝口水的锈链腹链蛇。
蛇头椭圆,身子由前至后慢慢变得纤细,停留在丛中灌木枝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也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蛇眼。
“你是谁啊,怎么在这里待着?”身后,一道软孺乖巧的疑惑声传来,让他不禁扭过了头。
“少爷快过来,那里又脏又臭的,可别把您给薰味儿了。”背后一道嫌恶又带着劝解的声音传来,但也没有靠近这里。
“你好脏啊。”那道乖巧轻软的男声略惊讶道,闻言让他转过来的脸上带着一丝滚烫,似是觉得很羞耻,可是又很不甘。所以便一直沉着脸色,不去理会。
脸上传来一片轻柔的触摸,一只很小却又带着一丝暖意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替他抹去脸上的脏污,擦去泥印。
“这样就干净了。”那只手渐渐抽去,他也缓缓抬起了眼,向面前的人看去。
那是一张乖巧却透露着丝丝俏俊脸,很柔很嫩,嘴角扬着一抹干净纯粹可又有些狡灵的笑容,很特别,也很好看。
“嘶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眼前的少年伸出了手,将他从里面拉出来,而他也沉默不语,微皱了一下眉头便起身任他拉了出去。
后来,他回到柴房,感觉到脖子上一块肿胀的痕迹,有些发麻,也有些疼痛。
十余天过去才渐渐好转。
那时,他记得他很庆幸,还好那是一条没有毒的蛇。
也还好,他即时挡住了它的攻击。
八岁那年,正是暮秋。
他被人围在猪笼旁,手里握着一颗快要融化掉的糖,看着眼前一群人拿着的棍棒,警惕地挨着墙角。
看着眼前落下的以及阴影,他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咚”地一声闷棍,身上没有感觉到痛意。
“少,少爷……”
听见声音,他睁开了眼,看见身前正立着一抹矮一头的身影,此刻正面对着他挡在他的前面,娇瘦的身子紧紧地拦住后面的人。
前面的人皱着眉头转了身子,对一群人坚定地道,“这是我的哥哥,我阮云城的亲哥哥,你们以后若是再敢欺负他,我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是很震撼,仿若一块石头,砸在了他的心头,一道道涟漪漾开,仿佛一朵朵白色与堇色交织的翠菊和鳞托菊。清美而瑰艳。
“哥哥,云城会一直保护你的。”他又转过了头,娇瘦的脸上脸上划过一抹坚韧与笑容,晃在眼前,恍惚了脑海。
十岁。
他蜷缩在寒冷的柴房,房门被反锁着,听着门外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哥哥,我给你带了馒头,我偷偷捂着在被子里,捂了一晚上,现在还是热乎的。哥哥不要怪我来得晚了,我是等他们都睡着了才来找你的。”
他抿着冰凉的唇,抱着双臂咬着牙齿瑟瑟发抖,可是,那一夜他却觉得是整个寒秋最暖的一晚。
十一岁。
他在柴房外练剑,外面跑过来一道瘦削的身影,望着他的眼睛充满明亮,“哥哥,你好历害,以后教云城练剑吧。”
这是他见过的最明净的一双眼,无邪却有着狡狯。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云城身边那些的丫鬟姐姐还要好看。”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以后,我的娘子,一定是和哥哥一样,很好看的人。”
这是他数十年来听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如今想来依旧暖甜的感觉。
十二岁。
他立在书房外,踌躇不决,手里拿着一块木雕,这是他亲手做的,用了三天三夜,觉着很不错了,才来到这里找他。
“吱”地一声,房门打开,里面现出一个清秀俊挑的少年,看见他,声音轻柔,“哥哥,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找我呢。”
进了书房,他坐在案桌前,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哥哥不会写字,我教你可好?”
他记得,那是一双温暖的手,一如从前,温暖而冰凉。
十四岁。
他逃离出走,因为知道了这里所谓的庄主与庄主夫人,不过是他的杀父仇人,而他,不过是仇人之子。
而自己的娘亲,早已怀孕,却故意与阮云侯发生了关系,未免旁人起疑。用了伤身之药,堪堪晚了一月生下了他,才躲过一劫。
被抓回来,他被人用上绞刑,生生绞断了左手一节小指。那晚,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满身伤痕,他发誓,日后必定亲手血刃仇人。
十五岁。
阮云城订了一门亲事,而他,在其生辰那天,离开了飞云山庄,从此与那里的一切彻底一刀两断。
二十岁。
那一日,正是阮云城成亲之日,他再次归来,锋芒毕露,亲手刃仇人。
一把锋利闪烁着乌黑色的剑握在手中,刀刃上流淌着大滴大滴的鲜血,醒目而璀璨。
“哥哥,为什么是你?”他问。
“我不是你哥,你应知道,我只是你父亲未杀死并侥幸苟且活下来的那个人。”他冷冷道。
所以,面前那个记忆中的人,也比他想象中的样子高挑了许多,却还是以前的模样,给他的感觉一点也没有改变。
只是,那一身红艳的喜袍太过刺目。
他剑锋偏离,直指阮云城身旁,“你死,还是她死?”
他的目光中,冰凉戾气,仿佛一个被仇恨吸得没有了的血的一具躯壳。可怖,骇然。
“兹溜”一声,剑入心口。
阮云城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慢慢倒下,两眼带着一抹清怜看着他,断断续续道,“哥,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娘子,是不是,和你,你一样,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