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祸宦 沉九襄 3552 字 3天前

追封之事大定后,刘贵妃连同那未出世亲王的葬礼教礼部前后张罗了半个月。

临到出殡那日,皇帝站在盛华门前悲痛得不能自抑,轮年纪他也才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言常道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在他这里,似乎自幼时起便没有过一日无忧无虑的快活光景。

年幼不知事时被裹挟上帝位,身后有独断太后垂帘听政,面前有专横承国公独揽大权,十三岁未及长成之时又被迫娶了比自己还大五岁的姜家女,而后太后虽倒了,却只不过更加成全了前朝后宫由姜家一手遮天的局面,如今妃子蒙难子嗣夭折,他的所有悲痛累及了这么许多年,一朝外露,百官看在眼里,心下难免五味杂陈。

而秋风携流言,皇后善妒的名声不知怎的又重新飘得人尽皆知,一来二去就在人心里变了味儿。

没过多久,市井之间甚至有小童走街串巷吟唱一首“恶妇谣”——讲得乃是一穷苦书生金榜题名时,受丞相青眼有加招为东床,然而相府千金倚仗娘家权势嚣张跋扈,接连打杀毒害夫家妾室乃至庶子,状元郎受妻子与岳丈欺压日久却不得疏解,最终郁郁而亡的故事。

徐良工一向消息灵通,当初最先听闻风吹草动便立刻来过栖梧宫一回,专为请示皇后是否下令城卫司缉拿传谣之人。

下半晌细风拂面,彼时皇后正倚在栏杆上往内院小池塘里撒鱼食,听了他的话一时倒未有何示下,要说她没听明白其中影射那怕是不可能,沉吟片刻却反而笑问他:“人家唱得明明是相府千金,你上赶着去认什么?”

徐良工弓着腰掀起眼皮渡了她一眼,没立刻答话,过了会儿才迟疑道:“传谣之人居心叵测,若不及时制止恐生变故,娘娘是否早些未雨绸缪?”

还有谁能拿着皇后的名声影射做文章?而既然做了,自然不可能单单就为给不明所以的老百姓当笑话听。

话说得点到即止,皇后撒完了一小包鱼食后趁净手的间隙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变故哪知道暗处里究竟哪些人是敌哪些人是友,国公眼下不在帝都,且随他们折腾去,你现在强压着不准他们冒头,日后还需费尽心思去寻,何苦呢。”

她所做一切都毋庸他人质疑,徐良工应了声是,便不再提起这厢流言了。

而果不其然,那首恶妇谣委实唱到了男人们心底的逆鳞,上朝时再眼见龙座上日渐消沉的皇帝,下头站立的滚滚诸君终究为人臣子,一来二去多少催生出些义愤填膺之感,热血冲上了头脑,倒教胸中那份忠君之心惭愧之情难得升腾了起来。

不多时,勤政殿案头从前如雪花一般的劝谏奏折少了,来回走动的大臣们却愈多了。

眼瞧着临近中秋,大赢朝素来尚武,是以历代帝王皆会于每年中秋时节在苍麋山围场与文武百官狩猎骑射取乐,称之为——秋狩。

往年因皇帝年纪尚小,秋狩之事皆是由承国公一手操办,而今国公不在,皇帝倒像是没了主心骨,某日朝会之时当着众臣的面戚戚询问是否要取消今年的秋狩?

一言出,下首众臣立刻跪倒了大片,诚惶诚恐请鉴皇帝收回成命。

细数大赢朝古来两百多年,从未有过因一臣子之故而搁置帝王之行的先例,这要是真开了头,只怕世人都将不知江山究竟是姓鄢还是姓姜了。

朝臣力鉴之下,皇帝思索再三最终下旨秋狩之行如期举行,但另一方面为示对承国公恩重依旧,将此回操办事宜交给了吏部侍郎姜赫。

往年都会有的盛事费不得多少额外的心思,遵循旧例便是,姜赫办的很快,到日子了早有齐整鸾驾在朱雀门前等候。

皇后自栖梧宫出来需得先至承乾宫前恭迎圣驾,烈烈朝霞自天边倾洒在她身上,盛装的皇后是朱墙之间的一道妍丽光辉,照进皇帝的眼中,一霎竟令他恍惚生了错觉。

他在殿门前停顿了下,下意识朝门内侧过脸想说什么,却还未等开口,紧随其后的淑妃已从一旁渡步出来。

皇后疏离的声音才教他回过神来,她还是那么目空一切的样子,错觉过后,皇帝仍旧与她相看两相厌,索性移开了目光大步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帝后并肩而至却并未同车而行,皇帝自携了淑妃登上御辇,皇后则径直往凤辇去了。

苍麋山围场建在帝都之南五十里,以苍麋山下的百顷密林为天然根基,人为圈养了各类飞禽走兽在其间,专供帝王携同百官一年一次到来的秋狩围猎,围场进入不远处又建有可供骑射击鞠的校场与休憩玩乐的行宫。

百官早已等候在宽阔的校场中,只等帝后在观台落座,皇帝手执金樽邀众臣同饮,而后一声令下,场中鼓点大作三声,便有侍从自一侧放一只雄鹰振翅高飞。

皇帝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立于观台之上挽臂拉弓,离弦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猎物要害,四下的呼喝声伴随着长空一声鹰鸣,正式拉开了此回秋狩的序幕。

这是名副其实的男人们之间的争夺,金戈铁马挽弓逐鹿,而校场四周环绕的观台之上,如花女眷则是坚硬铁甲上的锦绣纹饰,妆点这一场充斥着热烈与躁动的盛会,平添诸多观赏性,免得它流于鲁莽。

前来拜见皇后的命妇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个娇小的身影,才八岁的小姑娘,猫着腰的时候还不及旁人的腿长,单薄的身板儿很容易便将自己掩进了一众衣香鬓影中。

绕啊绕啊,好不容易躲过皇后的视线绕到了她斜后方,竖起一只白嫩地小手比在嘴前示意在场众人包括上座的皇帝千万莫声张,随即两腿儿一倒腾,猝不及防从背后扑过去用胳膊环住皇后地脖颈,一开口是浸了蜜糖一般的甜腻嗓音——“阿姐!”

寻常再如何冷淡的人也总有失措的一霎那,皇后面上一时错愕,很快回过神来,回过头去寻那使坏的小猫儿,将人拉到跟前来,捏捏那肉嘟嘟的小脸,含笑说她不懂规矩,“可向在座诸位见过礼了?光记得故意吓唬人,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女孩儿朝她缩着脖子吐吐舌头,话说得理直气壮,“我与阿姐四个月未见甚是想念,此时见了自然满心满意都只有阿姐,虽怠慢了诸位,但请诸位谅解我情有可原,切勿怪罪才好。”

说完了,这才两手交叠在身侧规规矩矩朝皇帝与在场的长辈们一一行礼,众人也尽都是一句小孩子心性便当谈笑置之揭过不提了,偶有人或再夸赞几句活泼可爱之类,总归不会有人以此来责备这位承国公府的二小姐——姜扶英。

承国公老来得此一女,夫人又是因这一胎产后虚弱而亡,临终前百般嘱咐要他照顾好这个女儿,国公待之自然是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如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千金,在这场合里打个岔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皇帝听着也是温然一笑,“皇后就在宫中,朕记得从前说过,你若是想她了可随时进宫探望,此回为何不来?”

扶英歪着脑袋装模作样轻叹了口气,“皇上的好意扶英都记在心里,只是这几个月我随父亲前往海上流川,昨日才刚刚回帝都,还没来得及进宫呢。”

小孩子童言无忌,一番话却教在场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难不成承国公已暗中折返?

皇帝的温和止步于此,眸色顿深,侧目看了眼皇后,便见她伸手揽着扶英抱进怀里,问:“是谁送你回来的?国公现下可也在帝都?”

“父亲还没有回来。”扶英摇摇头,颇有些遗憾,“船上太过潮湿又十分颠簸,我自上了船之后一直生病,父亲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只好提前让宋先生护送我回来,可惜了,我都还没能亲眼看看号称海上仙境的流川岛……”

国公没回来才是对了,他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非同小可,足以牵动整个大赢朝侧目并随之运转,太过耀眼的存在也必须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试想若有朝一日他的行踪成了谜,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入帝都,那才真是令人只想想便觉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皇后深谙此中干系,心下不由觉得可笑,坐在人声鼎沸的校场里,实则也与孤立围城之中无异。

而小小年纪的扶英还不懂这些微妙之处,她眨着一双明亮无尘的眼睛偎在皇后怀里,自顾诉说着自己未达流川岛的遗憾以及沿途所见诸多奇闻轶事,皇后微微低着头注视着她,偶尔回应一两句便足以哄得她心满意足,继而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直到场中再一次鼓声擂响,最后一局官员子弟们的击鞠赛拉开帷幕,皇帝终究还是坐不住了,换上一身骑装亲自下了场,也为稍候即将开始的正式狩猎疏松疏松筋骨。

最后一局大多压轴,是在场凤毛麟角一般的权贵子弟们角逐的战场,彩头自然也不一般,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色泽莹润堪称世间少有,青天白日下也都是流光溢彩的,那样的珠子自该当配世间少有的人。

扶英被吸引了目光,忽的起身奔至观台边缘,高高扬起手臂朝场中遥遥呼喊了句:“三哥,我喜欢那个珠子,看你的咯!”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一众鲜衣怒马的贵公子里有人扬起手上的长弓略做了回应,那便是姜赫了。

一身正红色骑装,眉宇间张扬尽显,他生就一双狐狸眼,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上,盛着不加掩盖的痞气,这人却偏偏又有副坚毅的轮廓,杂糅了市井与清贵,反而透出些慵懒至极的韵调来,漫不经心的举止一分一毫都充满着势在必得的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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