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好大的口气!
他冷笑了声,随手将木盒扔到桌子上,忽而扬起狐狸眼在皇后面上一扫,眼波流转几许肆意调笑道:“之前倒没看出来你对那小皇帝如此上心,可我怎么记得当初老头子是费尽心思才逼你进了宫的,难不成夫妻做久了,还真能日久生情?”
皇后秀致的眉头稍稍蹙起,微眯着眼目光锋利地审视他片刻,“本宫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过问。”
“好,我不过问。”他耸耸肩,“但此前小皇帝借皇子夭折之事肆意抹黑国公府趁机拉拢朝臣,你却毫无作为,我此回不过给他个教训,你一个外嫁的女儿,一心向着夫家无可厚非,但想处置我,可问过老头子的意思了吗?”
“国公可从没说过要皇上的命!”皇后忽然一掌拍在扶手上,凌声道:“猛虎伤人是不稀奇,但偏巧围场窜进来那只是恶名远扬的“食人虎”,那虎常见于南境乌金山,属虎中极凶猛的一支,你一句轻描淡写的教训如何解释那畜牲是怎么千里迢迢跑来帝都,觅食之前还活生生将自己饿上几天,就为专门守在林木丛中等着你的银狐将皇上引过去扑杀!”
她极少有如此鲜明的怒意,“你拿国公府与本宫做幌子暗中行弑君之举,别跟本宫说这是国公的意思,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
“我的身份是国公府三公子,你的哥哥啊!”姜赫不以为然笑了声,“若不是府里的两位公子都死绝了,老头子接我回来做什么?况且你想过没有,他给个奶孩子跪了这么些年,会不会已经厌倦了?”
皇后实在厌极了他眼中狐狸一样昭然若揭的狡猾,嫌恶地撇开目光道:“别忘了,国公眼下还尚未将大权交给你,除了姓姜,你什么都不是,一个活在国公府辉煌之下的附庸,本宫要处置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任命北境巡按的旨意此时应当已经下达你府上,即刻拿上你的断尾滚出去,天亮之前就给本宫消失在帝都。”
北境是什么破地方姜赫心知肚明,她这是要将他支出去远离权利中心。
他终于变了脸色,向前稍稍倾身眼风似刀一般投到她脸上,眉头紧锁,咬牙切齿问:“你果真要与我作对?”
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轻轻嗤了声,眸中冷寒,“天亮后你若还在帝都,本宫便杀了你。”
厚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被大力拉开,摔在门框上撞出沉闷的一声巨响,姜赫从中掀起赤红的袍角大步流星带着冲天火气踏出来,直把门口的小宫女吓得一哆嗦。
粟禾倒是习以为常,敛眉颔首进了屋,见皇后在圆桌旁袅娜娉婷地坐着,烛火在她莹白的脸上镀了层暖黄柔光,不咄咄逼人时,会透出一股温雅的韵调来。
皇后闻声转头向她瞧过来,“皇上那边情形如何?”
粟禾颔首将太医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也将太医所说“最好有牵挂之人日夜守候”之言一并说与皇后听了。
她到底有些许私心,希望帝后能借此契机重归于好,哪怕缓解个一星半点儿也不错,她见过两个人曾经算得和睦的时候,也明白朝堂上国公府与帝权相斥的局面,但总还是觉得少年夫妻之间的情分不该被局势左右,落得个一生漠然相对的结尾。
可她不知,并不是所有的夫妻之间都一定有夫妻情分。
皇后知晓皇帝无碍后略点了点头,却问:“淑妃呢?”
“淑妃娘娘……下半晌至现在一直禁在鸾芳阁未曾离开过。”
“放她出来去银川殿照看皇上。”
耽搁了大半晚上,皇后实在有些乏了,冲外头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徒留下空操心一场的粟禾在原地踟蹰良久,方才轻轻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翌日清晨,银川殿外已然又聚集起了忧心忡忡的百官。
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皇帝手中实权无几,但就凭他姓鄢,骨子里流的是高宗皇帝的血脉,那便仍是整个大赢朝的象征,众人都需要他安然无恙地坐在御座上。
而皇帝如今昏迷不醒的状态无疑在官员们胸中烧着了一把火,急得人人的脑门儿都一个劲儿冒汗。
最终还是皇后下懿旨令太傅沈箜与三省主事协同暂代国事,百官当日启程返回帝都各司其职,且在昨日事发不久皇后已派人传令京畿卫指挥使程嘉许全城戒严,眼下各处一派风平浪静,并未因皇帝遇袭之事有何纷乱,众人这才安下心来。
帝都里一切照旧运转开来便生不出多余的风波,围场行宫却自韩越追查皇帝遇袭之事起,身穿银甲的禁卫匆匆穿行在平日空旷的围场行宫各处,上半晌问责这个,下半晌捉拿那个,深秋灰色的云幕下笼罩着一片教人惶恐不安的阴霾。
☆、第十章
白,无边无际的白。
永定六年的帝都下过一场大雪,漫天鹅毛纷飞飘扬,从灰白的云层里落下来堆在地上,厚厚地积雪最深处能没过膝盖去,几乎要将整个宫城覆盖。
洒扫的内官们每隔半个时辰要扫一次殿前庭院,笤帚唰唰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有些刺耳,但与身体上钻心的疼比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
他艰难地抬起冻僵的脖颈环顾四周,白雾随着视线所及渐渐消散,露出暗红色的高墙、殿宇紧闭的门窗,还有高悬在门框上的匾额——慈安宫。
这是太后的寝宫。
熟悉地恐惧、屈辱与记忆一同汇聚成排山倒海似得浪潮灌进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几欲冲破桎梏撕裂他的头颅,他忍不住战栗,下意识想要逃离这地方,浓重的白雾重新又靠拢过来,挣扎无果,他闭上眼,再一次放任自己迷失在这无边的白色里。
“起来!”
突然,一道声线似利刃划破重重迷雾,他只好再次睁开眼,回到慈安宫冰天雪地的庭院中,与满身要命地疼痛做伴,与惧怕和恨意为伍。
他对此有些抗拒,与这些苦难相较还是沉睡更加令人感到舒适而轻松。
他累的很也痛得很了,正想再次闭上眼睛,那声音却又一次响起,还是两个字:起来!
究竟是谁?
他费力地在脑海里挖掘纷乱的记忆,恍惚间终于第一次听见有人从身后靠近,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真切的咯吱声,脚步轻缓而笃定。
来人绕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他,开口仍然教他起来,清冷的声线,“皇帝不向任何人屈膝。”
那人说他不该向慈安宫里的女人屈膝,不该向任何人屈膝,那人……让他记起自己是个皇帝。
周遭宫城在一瞬间无声坍塌,迷雾四散开来,他抬起头便清晰看到了那人的容貌,唇瓣开阖间,不由轻唤出声——“皇后……”
淑妃在皇帝的榻前已不眠不休守了好几夜,榻上之人一点微不可察的动静也足以惊动她,忙不迭地从榻沿边儿爬起身来,视线触及床榻上苏醒的皇帝,疲倦地眼中一霎光华乍现。
“皇上……皇上您终于醒了!”
她忽而鼻腔酸楚,委屈混杂了喜悦一阵涌上来,她顾不得仪态,双腿一软,扑倒在床前,双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胳膊,埋首在他手掌中哭了个昏天黑地。
女人的眼泪是无尽的源泉,皇帝从前其实不甚喜欢哭声,偶尔一回梨花带雨是美人特有的风景,次数多了也还是会惹人厌烦,但这回却不同,她的哭声、屋子里来来往往的内官宫女连同殿中摇曳的烛火一齐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间,都是在迎接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