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快要降临时,沈月眉起身离开,陈振中和她一起在弄堂里走,听着高跟鞋踩在青石地板上清脆的声音,看着两人被月光拉长的剪影,身畔是吴侬软语的家长里短,是不绝于耳的麻将声声,是各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是孩子们欢乐的笑声,陈振中抬头看天空,月朗星稀,他终于掏出了内心的疑问:“眉儿,没想到我们都在上海,却错过了这么久,你,过得好么?”
沈月眉回头看他,陈振中的眸子还和以前一样,看向她的目光柔和而热切,她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嘴角略僵硬地笑笑,点点头,说道:“挺好的。”
陈振中连忙问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离开北平来到上海的,那份报纸,说你逃亡路上遇难的报纸,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看着他眼中的焦灼与热切,她的心痛到难以呼吸,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出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尽管她的声音不甚清晰,语言也几乎没有逻辑,陈振中的大脑还是飞速地组装出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他感觉自己的身子,一半搁在冰凉的海水里,一半正在接受烈火的炙烤,他不知自己何时双手紧紧握住沈月眉的肩膀,他不想遮掩自己是多么的失望,多么的难过:“你说,是韩——景轩,吴传庆的副官,他带你离开的?”
沈月眉感觉无颜面对陈振中,虽然两人的分开是造化弄人,是命运的捉弄,可她感觉自己亏欠了他,一直以来,她把陈振中当做没有勇气的懦夫,原来是她错怪了他。
看着沈月眉点点头,陈振中连忙问道:“你,嫁给他了?”
沈月眉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剧烈地点头,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想呼唤陈振中的名字,却几次张口都无法成声。陈振中感觉自己正在坠落悬崖,她结婚了,她结婚了……
“他对你好吗?你过得好吗?”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振中发现自己正紧紧拥抱着沈月眉。在和沈月眉重逢的那一刻,他就想上前紧紧拥抱她,否则这仿佛又是一场梦。
沈月眉靠在久违的温暖怀抱里,闻着陈振中身上那曾经熟悉的令她心安的味道,他还和以前一样,那样温厚善良,唯一不同的是曾经的青涩已经成熟。沈月眉从不曾奢望自己还能拥有这一刻的静好岁月,想起这些年来两人受的苦,想起现在自己和韩景轩复杂的境况,她知道这次重逢终究是一次流星的碰撞,此后,她和陈振中还要回归各自的轨道,她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挽留只能任由指缝间溜走。
“振中,”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陈振中抱着她,在月光下流泪,“我过得很好,当时为了报恩嫁给了他,他对我很好。”
夜色下,陈振中坐在二楼的窗口上看着远方,路灯下,黄包车上的沈月眉,一路回眸,两人就这样对望着,渐行渐远。
没料到,三年时间,已经沧海桑田,沈月眉嫁为人妇,而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等待。陈振中痛心疾首,曾经失去的多么想好好珍惜。
罗娅轻轻推开屋门,想给陈振中送点心和牛奶,只看到振中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呆呆地凝视窗外,华灯初上的马路上,沈月眉不断回眸的背影,尽收眼底。
原来他们三人还都在原地,罗娅转了一圈,始终觉得没人可以取代振中,才明白,他不爱自己自己也爱他。而沈月眉在陈振中心中,同样无人可取代。
“振中,罗娅,我终于想起来了!”梁焕新的高腔大嗓传来,紧接着门被粗暴地推开,正自沉思的罗娅吓得手里盘子差点掉在地上,连失魂落魄的陈振中都吃惊地回身看着梁焕新,不知他要说什么。
梁焕新坐在陈振中身边,一拍大腿,急不可耐地说道:“难怪我一直觉得你和罗娅的名字耳熟呢,当听到韩景轩这个名字时,我才终于想起来。那时候我在北平,还没有去《世界晚报》,在《京华日报》供职。有一天,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人我熟识,是我中学时的朋友,另一个长得不错,算得上英俊,我不认识他,朋友向我介绍,说他叫韩景轩,是他的好朋友。我那位朋友找出第二天要出的报纸,要我伪造一份,其他的都不变,只是把报纸上的订婚启事修改成陈振中和罗娅。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要伪造一份报纸,而且他们只要一份。朋友当时说,这两个人是他的同学,家里不同意她们的婚事,不得已出此下策,逼着家里认同。我一听,原来是为了婚姻自由,也不算是做坏事,况且是我的朋友带来的人,我也没有多想。”
陈振中和罗娅听得目瞪口呆,陈振中回身,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太凉的缘故,陈振中感觉全身都在战栗,他低头沉吟道:“我知道了,自始到终,都是一场戏,我和小娅的订婚,还有报道眉儿亡故的报纸,都是那个韩景轩一手策划的,他是处心积虑要得到沈月眉。”
陈振中的心撕裂般地疼痛起来,沈月眉说自己过得很好,说韩景轩对自己很好,他能相信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