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砖瓦下,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子低头匆匆迈过一扇红色的铁门,从他低垂的帽檐下,隐约可见眉峰处一道淡淡的疤痕。
进得屋里来,陈振中摘下帽子,刘一民正皱着眉头抽烟,刘一民的老婆端着茶壶走过来,把桌上的瓜子壳收到簸箕中,陈振中对她微笑打个招呼,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有眉儿的消息了吗?”
看着他急切的眼神,刘一民依然眉头紧皱,他把烟熄灭在烟灰缸中,又点上一支,在老婆的唠叨声中继续一口一口抽起来,说道:“振中,事实有些时候会突破我们的想象,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那就是事实,其实,面对命运我们尚可争取,可人性,人心,实在难以捉摸……”
陈振中焦急地听着刘一民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并不关心的大道理,刘一民见他忍不住要再次开口询问,马上说道:“她叛变了。”
陈振中震惊地看着刘一民,他摇摇头,说道:“不可能,我不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刘一民从衣袋里摸出一沓照片递给陈振中,黑白的照片似乎从远处拍摄的,不甚清晰,但是照片中的女子,站在沈阳故宫前,发饰和沈月眉一样,眉目相似,甚至风衣的款式,脚上的鞋子,脖子上丝巾的样式,都和沈月眉一模一样。有些照片是侧颜,有些照片低垂眉目,捧着那些照片,陈振中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照片上的沈月眉,抱着身边一个身着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的手臂,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每张照片,或正面,或背影,两人都亲密无间。
“这不是沈月眉。”陈振中喃喃道。
刘一民手里不断旋转着烟盒,听着烟盒碰撞桌面一下一下的声音,说道:“振中,沈月眉毕竟是姑娘家,她接触我们的信仰时间也不长,在那样的酷刑之下,就算承受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谁知他们是不是又拿你去威胁她呢?”
“我还是不相信!”陈振中额头的青筋暴起,他渴望的眼神看向刘一民,像孩子在请求大人买一个心爱的玩具一般,乞求道,“能不能让我回沈阳一趟,反正河本都死了,除非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眉儿会叛变!”
刘一民看着陈振中,想起沈月眉留给自己的信,陈振中果真比自己想的还要执着。他不知当年看到报纸上沈月眉的死讯后,陈振中也是如此,天天去报馆登报寻人,报馆的人都快疯了。所以,深知他秉性的沈月眉,自知此去凶多吉少,留下这样一个计谋给刘一民,希望陈振中能够死心。
刘一民看着陈振中,振中,你何必自欺欺人呢,我们谁不知道,进了关东军司令部,没有人能活着出来,那里就是一座地狱,你何必陷入执念,要知道沈月眉的愿景正是你重新开始生活,否则,正如她信里所说,自己的牺牲就没有了意义。
“振中,你可以去,可是沈阳那么大,你未必能找得到她。”刘一民说道,“另外,我想宣布一件事。”
刘一民话音刚落,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陈振中,说道:“从今以后,刘一民和陈振中这两个人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刘毅和陆家宇。”
陈振中接过档案袋打开,只见陆家宇的名字旁边赫然粘着自己的一寸相片,印着红色的戳,民国七年生人,祖籍山东兰陵,父辈闯关东来到哈尔滨定居,在哈尔滨市立一中教国文,家中独子,未婚。
红色的印章,落款的签字,都是那样栩栩如生,这显然就是一份完全正式的个人档案。陈振中抬起充满疑问的眼神,看向刘一民,只听他说道:“考虑到我们地下工作的危险性,上面决定以假的身份作为伪装,包括假的姓名、籍贯和经历,多亏一位从事人口统计工作的女同志加入了我们,她统计了失踪、早夭等无迹可寻的人,制作了足以乱真的身份证明,作为我们有力的掩护。振中,明日你便以陆家宇的身份去一中报道,记着,从此后,世上再无刘一民和陈振中两个人了,你要牢牢记住,你是陆家宇。”
获救之后,陈振中和刘一民在上级的安排下辗转迁移,居无定所,最近终于在哈尔滨安顿下来。来哈尔滨半个月了,两人一直蛰居在屋子里,鲜少外出。陈振中知道,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轨迹便是在夜幕中追寻黎明的踪迹,明明做着最崇高最伟大的事业,却无法走在阳光下。
此刻,陈振中用力地点点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刘一民,转头看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几只鸦雀落在枝头,发出嘶哑的啼叫声。陈振中垂下眉目,他安顿好了母亲和妹妹,和父亲诀别,和过去的自己诀别,可唯有一份牵挂无法割舍。他记得那双清澈的眉眼,定定地看着她质问为什么你不认为我可以站在你的身边,他记得她坚定地说,我也可以做和你一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