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松年身边,还有一个瘦削的少年,大半人高,默然无声躬身揖手。
当日说过继出去,还是他的儿子,可自从出了魏家族谱,褚童再也没叫过他‘父亲’,最多碰见时这样揖手不语。
“不用多礼,都起来吧。”虽然声音平和,魏文昭却感觉到内心生出一股疲惫,只是他是男人他得顶着,疲惫被深深压下去。
褚童默默直起身,站在一边,垂着眼帘不说话。
魏文昭看着自己儿子,问道:“最近学业怎样,我听国子监教授夸你勤奋用功,小小年纪不以外物动喜怒。”以前觉得有这样的儿子骄傲,可是这一刻魏文昭看着褚童,忽然生出难过的感觉,十三四的孩子,不应该正是淘气的时候?
“教授谬赞,褚童不敢当。”
许松年上前,隐隐将褚童挡在身后,拱手笑道:“大人,再耽误下去,就该迟到了。”
魏文昭心口微微一堵,侧过身子让他们过去,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一成年一幼年的身影,童儿还是自己的孩子吗?
魏文昭转头又想起了自己长子,思云,魏思云,自从去沧州邵家,一去近五年,只在魏思颖出嫁回来过一回。
这几年,每年不过寥寥几封信回家,以前魏文昭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样刻苦挺好的。现在再想想,十岁的孩子离家,难道不想爹娘?
离家这么多年,考武举都不回来为什么,因为他和青娘的关系吗?
魏文昭眉目暗了暗,敛住所有沉郁心思,抬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进了东院。
分辨了下方向,魏文昭举步向琅琊阁走去。琅琊阁是永嘉伯府最高最华丽的建筑。主院庄严大气,却远不及琅琊阁两层高,雕梁画栋,瑰伟引人瞩目。
可是一想到住在里边小小单薄的女儿,一个将自己封闭的小女儿,魏文昭就不可遏制心疼。
在这瑰伟的琅琊阁外,魏文昭甚至想起看着风光无限的长女。他去劝她,魏家荣耀已够,劝她做个富贵王妃,一生有父亲和弟弟们庇护,安享岁月不好吗?
可魏思颖昂着下巴,倔强道:“女儿现在和王爷两情相悦,看着王爷有志不能实现女儿难受,至于将来……”
那一刻魏文昭在魏思颖眼中看到了决绝:“至于将来,他若无情我便休!”
那样断然无情。
魏文昭忽然仰首望天,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的孩子,一个个变成这样子?
第82章
“老爷?”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文昭回头, 是魏思年贴身丫头墨兰。
墨兰手里提着一个鲜花篮子,里边深红、浅粉、素白、娇黄的月季,被绿叶衬着开的正盛。
“奴婢见过老爷”墨兰见果然是魏文昭,连忙后退屈膝行礼。
魏文昭双手负后,淡声道:“起来,你家小姐在做什么?”
墨兰小心起身, 低头回道:“小姐正跟着辛叶夫人学琴。”辛叶夫人是褚青娘请来的, 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小姐,嫁人后不幸家门生变, 就出来靠给人教琴为生。
魏文昭一直不大明白, 褚青娘为什么会突然请人给魏思年教琴, 原先没多想过,现在却忍不住在心里寻思。
“因为褚夫人说, 老爷好琴通晓音律,儿女中总该有继承这爱好的。”
耳边蓦然响起声音,魏文昭心里微微一惊, 他竟然不知不觉把心里话呢喃出来?这在官场绝对是大忌。尤其现在, 明王不会甘心失败, 必定会把目光盯到他身上, 他需要时时刻刻谨言慎行,不让人知道他曾和昔日明王有过勾连。
魏文昭把微微乱跳的心慌压下去,重新恢复一家之主的模样,一边抬脚往院里走, 一边借着话头继续问下去:“你家小姐可还喜欢学琴?”
“喜欢!”说起学琴墨兰明显兴奋许多,眼里星光熠熠,“辛叶夫人说小姐手指颀长,最适合弹琴。”
两个人说着话走进琅琊阁,琅琊阁松树苍苍郁郁,西屋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
魏文昭负手驻足,聆听着不甚流畅的琴音。显然是魏思年在练习弹奏,不说技巧怎样,就是曲谱都有些生疏,可魏文昭却在有些磕绊的琴音里,听到了清静平和之意。
琴音既是心音,想当年他练习弹琴,琴音总有激昂向上的意思,可他女儿小小年纪,却是清静平和。既没有他想象中的幽怨激愤,也没有愤世嫉俗,只有清静平和。像是清澈的潭水,一眼可以看见潭底各色鹅卵石。
一曲结束,魏文昭举步进去,辛叶夫人正给魏思年讲解指法,见他进来屈膝行礼后,结束了今天课程告辞。
魏文昭微微颔首,侧身让人出去,等人走了,才转眼看自己女儿。十二岁的魏思年,身穿天青色罗衫白绫裙,清静雅致,却少了豆蔻年华的俏丽鲜艳。
“女儿见过爹爹。”魏思年敛衽屈膝,低垂的眼睛里闪出点点喜悦。
这是所有的孩子中,除了成儿还喊他爹爹的,魏文昭心中叹息,嘴里温和道:
“起来吧,跟辛叶夫人学的怎样?”
魏思年起身,随着魏文昭脚步,走到桌边站定,嘴角弯起,因为父亲的关心而喜悦:“辛叶夫人琴艺高超,女儿很喜欢她,偶尔听她讲一些人生道理,女儿受益匪浅。”
魏文昭抬眼看自己的三女,清澈的眼睛笑意融融,额头、唇上好几个坑坑洼洼天花坑。
这个孩子终归是破了相。
魏文昭抑制不住心里一疼,多好的孩子就这样毁了,将来找不到高门大户嫁。魏文昭温和道:“喜欢学就好好学,音律可以陶冶人的性情。”
“是”魏思年笑着应了,举手亲自给父亲斟茶。
魏文昭四下看看,雪洞一样的屋子没有任何装饰,床上挂着半新不旧豆沙色帐子。
屋里唯一鲜艳的颜色,是盖琴的枣红绒布,坠着亮黄穗子。哦,还有墨兰正给花瓶换的鲜花。
魏文昭收回眼光,抬手扶着茶盏转了一会儿,慢慢沉吟道:“你母亲很想念你,我看见她给你在绣裙子,应该是为中秋节准备的。”
魏思年喜悦渐渐收起来,垂下眼眸抿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