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祯长公主:“叫你来,其实也不是让你来报工部的事儿,只当是我们想解闷,听听你在外这一年多以来的故事。皇上说不定也有些想问的。”
说着,宁祯长公主就走上了须弥座,坐在那盘腿椅旁边,那本该是皇帝坐的地方,她靠着扶手就像是靠着皇帝。长公主拢了拢裙摆:“我听说东印度公司在天竺地区盘踞已久,甚至修建了铁路,让大批印度人去了英属地做仆人——说实在的,在你们出航之前,没人能想到彻底驱逐他们离开,只想过削弱。你是如何做到的?”
俞星城忙拱手道:“此事与臣关系并不大,一是大明确实支援了印度大批军备物资,使得他们有能力开战;二是也由于印度女王本身是几百年的将才,而英人又因为自大犯了许多错误,才有的印度之胜利。”
俞星城再抬头时,似乎看到皇帝已然从刚刚穿鞋的地方离开,帘子后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但俞星城似乎听到了翻书的声音。长公主道:“说的再细一些。”
俞星城有些拿不准:“此事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燕王殿下也在其中——”
皇帝的声音终于想起:“年纪轻轻,不要学那些老东西。他们相互试探与吹捧的模样,就像是刚撒过尿的老狗在绕着圈闻对方的屁股。”
俞星城震惊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公主噗嗤一下笑了,又连忙捂嘴收住笑,眼睛嗔向皇帝声音传来的地方:“实在粗俗。”
这位长公主脸上就写着四个字“但我喜欢”。
……俞星城半晌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长公主:“你平日与略儿说话也这样老气?”
俞星城抿住嘴,想起小燕王提醒过她不要太谨小慎微,便放松了几分,摇头道:“自然不会。殿下很包容人,臣有时候说话很不好听,他也从不生气。”
长公主点头:“那孩子脾气确实好,但他还不成熟,确实该骂。你与略儿怎么说话,就与我们说说,叫你来便是听你讲点不能给别人讲的话。皇上要听,也是听细节,你若是瞻前顾后,不能如实说来,便是影响皇上日后的判断,才是大罪。”
俞星城心头一凛。长公主虽然一副来挑媳妇的样子,但皇帝显然不是这样想。
他是要切实掌握着世界天下格局,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容不得任何谀词与模糊。
俞星城点头。
长公主抬手,孔元节拿了个绣墩过来,摆在俞星城旁边,俞星城将绣墩稍微往东侧挪了挪,不敢正对须弥座,而后谢恩坐下了。长公主似乎瞧出来她性格中谨慎的部分,也没多说什么。
俞星城捋了一下袖边,轻声道:“此役能胜,原因有四。一是英人对印度的压迫,而文化的差别,宗教的割裂,让一些英人觉得不算压迫的事,都是印度人眼中不可饶恕的侮辱。比如英人雇佣印度人前去孟加拉国,但在印度教中孟加拉国乃是恒河尽头,黑水之外,去过便是沾染了污秽,会来世成为贱民,但英人不知,强行命令,引发印度百姓的恶意猜测;再比如英人制造的枪械多用牛油,被印度教认为是故意的诅咒子弹;英人换成猪油后,更得罪了境内三成的伊斯兰教徒与伊斯兰贵族——”
她说起这些自己了解的事情,就自信且有条理,侃侃而谈,细节诸多,更类比大明,来方便皇帝与长公主的理解。
“但最主要还是工厂占据了很多公国与贵族的土地。如果只是底层印度人的利益受损,那也不过是这百年来的一次次小打小闹的反抗罢了。甚至曾有过死亡近三百万人的大饥荒……但也就不了了之了。”她已经没再注意皇帝到底在哪儿,而是面对着长公主娓娓道来:“其二,也是因为印度女王拉克希米掌权的时机,她在军力与承诺上能威胁与诱惑贵族们,但她隐秘的平民出身又让她懂得去号召底层印度人,所以若是没有她,换了任何一个人,这场民族起义也不过只能支撑几个月,就会因内讧而分崩离析。”
她又说了一些印度的实际情况,以及如果不是拉克希米掌权的话,起义可能如何结束的推测,长公主听的微微启唇,似乎从没想到,她能把这一场战争从粮食调配、社会矛盾到宗教问题,分析的如此全面。
“第三,是因为打的够快。这既是因为大明的威逼利诱要求她快速结束战争,也是因为首都德里被洗火焚烧,彻底引发了南北印度的愤慨。若是这战争再拖几个月,恐怕局面是另一个样子——当然,奥斯曼的强大,以及咱们大明与奥斯曼的结盟,也注定英人无法抄近路调兵前来。而时间赶巧,在印度驱逐英人没多久,法国拿破仑还朝,更是让英人无法抽手,彻底断了英人立即反攻的路子。所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殿内静悄悄的,长公主半晌吸了一口气:“第四点呢。”
俞星城微微一抿唇:“若皇上与长公主不愿听我的谀词,那我便实话实说。”
长公主还没开口,就瞧见皇帝的身影就立在帘子后头,背着手道:“你说。”
俞星城:“第四,因为臣,以及我们下西洋的船队。臣取得了印度女王的信任,在这样的分析下,也让她扫清了对大明的怀疑与不信任。而且船队上又有仙官,连夜回朝递交公文,臣这边承诺给女王的支援,也都能及时到达,女王更愿意让臣对她的战略进行一些建议。臣确实有功,只是这功也是在船队上所有官员同舟共济的情况下,才能有的。”
皇帝似乎笑了:“行啊。你还不如那些闻对方屁股的老狗,这已经在自个儿的功劳前头摇着尾巴汪汪乱叫了。你说的没错,真要给大明君臣立功,朕是头等,你——三等。”
俞星城睁大眼睛,似乎在想,自己怎么不算是二等。
皇帝抬手掀开了帘子,走了出来:“略儿敢用你,也敢在我面前将你说的天花乱坠。他自然是二等有功。”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199章 赤子
俞星城忙起身, 只是没有再跪拜,而是抬袖深深作揖。
皇帝穿着一身绘竹白色深衣,衣袖是深灰色织锦, 衣袂翩翩,大袖如云, 拖到地面的衣摆下, 他似乎穿了双软底木屐, 袜子也没穿。果然是如传闻中那样随意。
听说他视礼法为无物,甚至在阁老讲经时还会旁听而笑,一切给皇帝设下的规矩, 他都乐意于去挑战, 一切臣子或软或硬的胁迫,他都乐意去把事情闹大。
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做一些疯事。
比如:
臣子敢死谏他就敢一会儿把他捧成现世介子推, 一会儿又让他沾手官场腌臜事,再后来故意跟他搞分桃断袖似的暧昧亲密, 让那死谏的臣子求名不得、求成不得、求死都不得;
要有臣子敢提先帝提先祖, 用他老子来骂他,他就敢伸手硬把臣子拽上皇位, 让做臣的磕头认他爹为爹,他夺了那臣子的官帽去下头跪拜, 说那臣子才是朱家贴心小棉袄;
他身上的荒唐事实在是太多,在位几十年, 不知多少人怀疑他就是个疯子, 或许他也是真的很疯。但奈何他是个聪明的疯子,不在乎王朝加诸在他身上一切的规矩、骂名或要求的疯子。
一个聪明的疯皇帝对着礼法与文化拳打脚踢几十年,确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不少大明的风气, 虽然阿谀奉承之风仍在,道德规训仍是主流,但风气显然相较之前愈发的“无礼”“反叛”。对大部分士子而言,是要痛心疾首大骂“礼崩乐坏”的,但对于俞星城这样不靠关系与阿谀上位的年轻官员,她很喜欢这种无礼。
俞星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也是把不准他的“疯”。
皇帝做事,确实也不在乎,俞星城本来都觉得皇帝与长公主过于亲密,似乎有些与礼法不和,她心底还猜测说……会不会是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妹妹……
但皇帝走过来,又立刻道:“凝柔说你很美。你抬头让我瞧瞧。”
俞星城要是性子古板一些,怕觉得这话是皇帝的不尊重,甚至惴惴皇帝会不会想把她给塞进宫里去。
但她还是扬起脸来,站直身体。
皇帝端详她。
他目光跟长公主的好奇如出一辙,甚至更直接。俞星城一瞬间觉得,皇帝没有用有权有势的男人的目光在看着她,而就像是婴孩出生后第一次看花,是纯粹的欣赏,对美的欢欣。皇帝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