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抹着嘴:“当年你推广的炭笔——就是咱们工部现在最常用的那个,确实适合做演算,可我忘了带一些回来了,只能这样了。”
俞星城抬袖朝他深深一礼,徐老连忙爬起来:“受不得,俞大人我受不得这礼了,我……或许你过一段时日就会得到消息,我便不再是工部尚书了。”
俞星城:“因为您改了图纸上的数字吗?”
徐老身子一僵,他慢慢的把身子挺直,只是他身材很瘦小,甚至比俞星城还要矮几分:“……对。因为是我毁了汉阳府大堰。”
俞星城背着手,踱步在纸堆中,低头看着纸张上的算数:“您要是有这个想法,那说明本事不够。您没算对数,改的不够低。”
这些都是徐老计算的。她找来的那些设计院的官员,七八个人花了十几天才算完的,他一个人在家中也做了差不多等量的运算。而且工部是看着图纸对照着算,他却什么材料也没有,全凭着记忆再次核算。
显然几年前要求他改动图纸数据时,徐老已经经历过太多遍的核算,他当初或许为了让数据既明显降低又足够安全,绞尽了脑汁,拼命地思索。
徐老沉默了片刻:“你拿到了前些日子塌陷前的水文县志了吗?”
俞星城撒谎道:“拿到了。”
她开口说了一个数字。
俞星城已经知道了徐老修改过的图纸的安全标准,她只要说一个接近标准却没有超过的数值便好。
徐老听到后先是一个踉跄,而后看向俞星城,眼里竟然沁出复杂浑浊的泪水。
俞星城再次说了一遍数字,强调道:“大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武昌府被淹,几十万人受灾,与你无关。你当时或许是也有苦衷,但是从结果上来说,这不是你造成的。他们目的是让武昌受灾,所以很大的几率是他们在当地的工事中动了手脚。”
徐老:“……真的不是吗?你这样安慰我,可真的不是我的原因吗?”
他抬起头来,似乎难以喘息,扶着胸口倒退几步,倚靠在柱子上,凹陷的眼眶里微微闪光,斜进来的黄色日光使他脸上的沟壑更深。
徐老:“或许四五年前我们不做这样的修改,甚至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就不会给这些人胆大包天的人以机会!一定是他们察觉到了所以才手动去破坏大堰,或许我甚至可以改的更好,更让他们看不出来!或者我还不如直接把汉阳府大堰数据胡写一气,让它根本从一开始就建不成。”
俞星城走上前去:“这世道恶劣,却轮不到您这样的人去自责。他们要想达到目的,有的是办法,昨日在万国会馆和大堰上动手脚,明日就可能在战船在桥梁上动手脚!”
徐老转眼看向他,他两只眼睛像幽深门洞内的灯:“你要查。可以皇上当靠山也是没有用的,你是个官,只要活在官场,就永远无法避免被他们摆布——”
“官?”俞星城:“所以官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们是一路人,徐老。我们都只是有点能力又想做实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220章 暗算
“你想让我帮你, 你想让我告诉你几个名字,可你知道,如果你想彻底解决这事儿, 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我没法一一列举。”徐老看着她, 他倚着廊柱, 身子有点发虚。
俞星城紧盯着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用那么多人,是谁来找到你,要求你去修改图纸数据的?”
徐老一瞬间想要开口:“……不, 我或许活不成了, 但我家中子女不应该……”
他显然既正直,亦是传统,徐老无论如何都怕拖累家中子女。
“你觉得剩下五人调离京师, 还有其中一人自杀,都是因为什么?”俞星城轻声道:“是他们被调离, 被杀?还是说他们害怕在京城待下去, 亦或是良心不安?徐大人应该比我更知道答案。”
徐老倚靠着柱子,人就跟老树一样, 枯萎下去,连脸上横竖的皱纹也都像刀痕, 他腿半弯着,衣服被略有些掉漆的圆柱蹭的向上皱着。
徐老:“孩子……这没意义。你还太年轻, 我说几个名字, 帮不了你,反而会害了你。”
俞星城看了一眼窗外。
徐老之子的剪影就投在玻璃窗上,他似乎是关切徐老的情况, 忍不住站在那儿候着看着。
她走近一大步。俞星城一向很注重与他人的距离,更注重礼仪,此刻却几乎是走近了俯视徐尚书:“徐老,这一切如果真的没意义,就不会有数年前你绞尽脑汁想要保护家庭,又想要保护这座大堰的苦心积虑。您的后代似乎都是以清廉实干著称,但凡你觉得这没意义,又如何教导他们不成家、不升官也要做好实事。”
“今日你说没意义也就罢了,这件事、这成千人命便会落到你身上让你来扛,你的子女后代便都知道他们的父辈祖辈有一位奸恶之徒,犯下错误毁了武昌府!一切的家训、一切的教导都成了耻辱,他们长出的脊梁将会被这耻辱压弯!这是否才是真的毁了你的家族!”
徐老如遭雷击抬起头来,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窗边自己儿子的身影。
徐老之子察觉到了徐老的目光,忍不住一让,躲在了墙后头。
但他片刻又从墙后走出来,立在窗子前,沉默的看着徐老。
徐老望着他,眼眶紫红,他就像瘤子一样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片刻,看向俞星城:“我只想让他们活,但你不能保证他们能活不是吗?”
俞星城垂眼:“我不做骗人的承诺。我确实保护不了他们。徐老,只有你才能保护他们。”
徐老抬头看着俞星城:“你要去面圣了吗。我当日见了皇上,皇上似乎察觉到事情出在我身上,他要我核算图纸,给他一个答复。但现在你能替我去给我一个答复了。”
他裤腿里两条腿孱弱却筋骨突出,用力将他朝上顶起来,他靠着柱子,努力站直了:“内阁有两位,是当时看起来最支持皇上修建汉阳府大堰的人。分别是内阁的文华殿大学士寇峰与文渊阁大学士胡解寄,他们来找我谈过,说朝廷拨款必定不足,皇上想修,却也不能真的为了大堰掏空国库。”
俞星城一惊:“他们二人直接来找你谈,难道就不怕……”
徐老:“……他们没说别的话,面上翻来覆去都是要为汉阳府大堰的修建而节省,为皇上和朝廷分忧。但那时图纸已出,皇上甚至也看过。我以为他们只是要在施工时偷工减料,但并不是。我装傻了许久,但后来,他们把话挑明了。万历后,验工变得愈发复杂仔细,到时候省不下去了,所以要在图纸上动手。”
俞星城:“只是把话挑明了?你便觉得这事儿不得不要改了?”
徐老笑了:“你太不了解了,当你看过太多人的反抗落得凄惨的下场,那种恐惧与屈服,哪怕是一个眼神就能引发的。在这个官场陷得越深,越什么都怕。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之后的话我不必细说。你去面圣,说不说这两个名字你随意,但他们也不会怕的。”
俞星城懂得。内阁和皇帝的关系很难判断,比如江道之,似乎所有人看他都像是谄媚之徒,皇帝却与他颇为亲近;吕涵看起来像是天天活稀泥,糊弄事儿的老夫子,皇帝却偶尔还会去他家吃饭。
哪怕皇帝真要彻查此事,他难道会从身边下手吗?他难道会直接在京师,把局越扯越大吗?洪水已在,俞星城还需要更大的漩涡——
在她走出这满是演算纸张的房间之前,纱帘被掀开,午后的光斜射进来,在屋里投下一个方块,徐老站在那窄窄的光里,忽然道:“你不可能拿到水文县志的。我修建过太多桥梁与坝堰,汉阳府大堰修建之前,我甚至亲自去考察了半年。他们的水文相关的记载很不规矩,如今这样混乱,水文数据很有可能丢失了。”
俞星城站住脚。
徐老露出一点笑:“你也不知道对吧。这汉阳府大堰的决堤是否与我有关。我从改了那数据的一刻,就知道,之后这大堰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要担一份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