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允回到柳城的家,管家领着他绕到后头第三进院落开的侧门进入。因为他留下了话,所以顾琰让改格局的时候,管家等人二话没有完全配合。现在前头一二进和顾琰那边一二进打通了,成为一个很大的隔成小间的生产车间兼宿舍食堂,有大约四十名绣娘各司其职。规模已经是最初的四倍,连同打杂的十数人,解决了边地将近六十个家庭的生计。小菊这个大管事已经是八两月例,技术顾问七巧娘子则是十六两。
绣娘依照手艺、熟练程度约莫分成了三个等级,高者一月能有五六两,低者二两左右。如果低于二两则会被淘汰。每人拿多少月例不是顾琰定的,而是她们每日出产的质与量决定的。每天都会在墙上公布每人今日所得,日结收益。这样的做法令到众人无须扬鞭自奋蹄,因为要辨认自己的名字与数据,大家还跟着小菊多多少少认得了一些字。
因此,欧允自然不能从大门出入了。这个他毫无意见,不过,如果第三进也能彼此打通就更好了。
何山制止了稍事梳洗后就打算翻墙而过的欧允,“小爷,顾姑娘不在家。”
“去哪里了?”
“到方府请教医术去了。”
“方府!”欧允咬牙切齿的道。阴魂不散的方子墨!
“是的,王老爷子帮顾姑娘报了名参加三月的行医簿子的考核。今日方军师在家,顾姑娘便登门请教去了。”
“那王老头儿呢?”
“老爷子在军医处救死扶伤,实在分身乏术。据说自从您把王老爷子借给齐王,伤兵的存活率上升了一成。”在欧允洗漱的当口,何山派人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其实按欧允的本意,他是想直接过去隔壁的。可是,一路奔驰还是有损形象不得不拾掇一下。
“那就让他继续在那里发挥余热吧。”这个是比回来教小丫头医术重要多了。可恶,他特地赶回来见她,她居然到姓方的那里去了。她就半点都不想他么?
何山只能笑着安慰,“顾姑娘不是不知道您今天到么,要是知道肯定会在家做一大桌菜给您接风的。”
顾琰从方府出来,便看到站在对面大树下的欧允,眼睛顿时一亮迎了上去,“你回来了啊。”过去几个月习惯了这小子每天下午过来督促自己练武一个时辰,这段时日不见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虽然隔着纱帽,欧允依然看出了她的雀跃,方才过来时的郁气一下子散了不少。他之前可是耐着性子做了四个月的水磨工夫,天天当陪练啊。这会儿终于能确认,功夫不是白下的。就算她的思念不如自己多,但总还是有的。
“走吧,回家。我正好路过,听说你在这边就顺路过来了。”
两人是邻居,这么说自然说得过去。顾琰没有多问,回头朝方子墨挥挥手道别,谢绝了他让马车相送的好意,同欧允一起步行回去。边城不少女子都是家庭主要的经济支柱,抛头露面并不少见,所以她一个人走过来也并不奇怪。这点路程现在对她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只是这边风沙大,而且露出那张脸实在容易招惹麻烦,所以她才戴了纱帽。
欧允在柳城似乎挺出名的,路上还有不少人同他打招呼。他看起来也不像在京城时那么傲气,那么冷冰冰的。
“功夫没有落下吧?”
“没有,日日都练。”
“几时去考啊?”
“下月初,要到府城去考。考过了我就可以行医了,到时候好好的跟回春堂算算旧账。”顾琰面上一阵神采飞扬。
欧允脚下一顿,“你要去开药铺?”那岂不是要去给人把脉,女的也就罢了,男的怎么行。
“不啊,我名不见经传的,哪有人会捧着银子来找我。我只是要一个行医资格,像丁大嫂那样的穷人家一病就要耗去大半积蓄,我可以施医赠药。这样他们就不必受回春堂剥削了。我现在有银子了,既可以帮到人,又能跟回春堂过不去,何乐而不为。等到我渐渐名声大了,那些富户也会上门相求,我敲诈一个富人就可以帮到一百个穷人了。到时候回春堂如果还是老样子,日子就不好过了。”
说白了,前半段她打算赔本赚吆喝,谁让她现在有银子了呢。绣坊的消费者差不多网罗了八成以上西部边城的贵妇,月盈利近百两。她有最新的京城时尚,有最好的设计师,最好的技术顾问指导出来的绣娘。第二趟皮货生意元宵过后就出发了,等到三四月间再运着紧俏物资回来,又是至少两千两可以入账。
这一次没有上一回那样高的利润了,因为总不能一次又一次,每次都靠着人情就平安的走过去了。她让小豆去与各个山头谈,每走一趟固定的交多少银子,这算是个双赢吧。她能保住货,对方也能有个长期的固定收成,双方日子久了还能有几分交情在。还有官府需要打点,然后雇请的押车的人也得增加,买新的马车这些也需要银子,所以利润里要减掉一千两左右的花费。第一次是实在没办法,银子不够只好托了人情来凑。但这样才是长久之计。一年可以走三到四趟,车队渐渐增加,这家业可不就丰厚起来了么。
不是没有大商行想趁着她还孱弱挤垮她,可是她有舅舅当靠山,又只是批发没有零食,而且没有挤占多少份额,所以暂时的还没有人出商业竞争以外的手段对付她。不过,规模也不可能无止境的扩张就是了,皮货毕竟是有限的。可是这样一年盈利近万两银子,也够她做想做的事了。譬如说,施医赠药,对坑害过自己的回春堂还以颜色。她这人其实不是多宽容的人,以德报怨这种事更是不会做的。
之前坐了一个月的冤狱,看在是这小子下的手,又赔偿了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的份上,她只有算了。对旁人,她可不会这么好性子。
“我要去军营了,这回是正经去打仗。”欧允出声道。养父是军魂一般的人物,大哥要丁忧三年并且躲开那些闲言闲语,那就他上战场去继承养父的遗志,驱逐异族吧。小丫头这里,也不能一直这么守着她。她不会喜欢整日无所事事只围着女人转的男人的。而且,自己也觉得战场才是最适合男人呆的地方。既然事情已经闹出来了,他也不怕以后升上去了被人认出来了。养父骤然离世,废太子肯定会在言论上又掀起一波高氵朝。欧允觉得应该去战场上证明自己。
顾琰本来还不知道欧老将军辞世的消息,只是看到欧允此刻流露的悲伤,她知道了。
“嗯,也好,战场上正是用人之地,你又有这方面的才能。”
欧允道:“我有时候真恨不得把说那些话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打个稀巴烂。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时候我去找那些人的麻烦,只能让他们更抹黑我娘。”
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话,她在柳城也听说了一些,劝道:“有些话当耳旁风就是了,不用在意。做你自己就好,不用理会旁人的目光的。”想想那些流言,上战场去证明自己似乎真的是欧允此时最好的选择。
欧允看顾琰一力赞成,幽幽的道:“你就不怕我出事啊?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不是有何山他们护着么?而且齐王也好,镇西将军也好,都不可能派你去特别危险的地方啊。”顾琰理所当然的说道。
欧允看她一眼,“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打仗没有万无一失的,敌人又不会跟你配合。”他也不是就没遇到过危险好不,只不过比起旁人稍好一些罢了。就是齐王或者镇西将军自己都不敢说他们自己绝不会阵亡,刀箭又没有长眼睛。
顾琰一滞,这倒也是啊!说起来她已经有两个亲人在镇西军了,现在又要添上一个欧允。
“那,你自己多加小心!军功不是最重要的,保住命才能多杀敌人,保卫家国。”
“还有呢?”
“还有什么?哦,活着才能享受生活啊。”
欧允看着她,死丫头,他都要上战场了,还一句好听点的话都不肯说。她倒是真舍得他啊。他看到过战友跟媳妇儿告别,人家哪像她这样处之泰然的。
顾琰叹口气,这场战事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呢。原本她没打算离战场这么近的,只是机缘巧合就在这柳城安居了。不过好在她也就只有一套房子,绣坊也没有什么设备。唉,真要是打过来了,财产都是小事,关键是保住命了。
“西陵人不会打过来吧?”
“你当天朝的骑兵,天朝的镇西军是吃素的啊?一开始我们失利不过是因为高级将领里有内奸而已。”被这么问,欧允的军人荣耀立即爆发。
“那就好那就好。这么多年咱们还是胜多负少的,损失的大多是些财物,城池倒是一直都守得好好儿的。”
欧允看她一眼,“我怎么可能让你有事!”
顾琰转开头没再说什么。欧允的心意她一直都明白,可是,怎么能够接受呢。
顾琰如今也是从第三进的小门进出,欧允站在门口问她,“琰儿,如果一开始没有三哥,你会喜欢我么?”
“别逗了,没有你三哥受伤倒在山洞,你怎么可能找到小道观来?而且我现在,不想去想这个事儿。”
“什么时候会想?”
至少得没有生命之虞的时候吧。所以,不能选择,不能回应,不管是对谁都是一样。至少顾琰心底明白,她对欧允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斩钉截铁的回绝了。可是同方子墨相处她也觉得很舒服,会有这样在一起也不错的想法。她有些混乱了,所以,干脆不要去想了。
欧允没等到顾琰的回答,他也明白她的顾虑,而且看起来她也不像之前那样完全抗拒了。
“你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喜欢三哥了吧?”
顾琰抬起头,有些羞恼的道:“你干嘛非得盘根问底啊。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就得在你面前完全坦白?我没有这个义务吧?我又没有要求你喜欢我。”
看这个反应就是还有些喜欢咯。
“他有儿子了。”
“关我什么事啊?有或者没有都与我不相干。”顾琰说完转身就进去了,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摔我的门?”欧允惊讶的道,然后朝旁边的石狮子拍去。一个不小心力道用大了一些竟把石狮子的耳朵劈了下来。他伸手抓住,往石狮子头上安放上去,手一松开就掉了下来,只好又捞起来安放上去。
门口放一个一只耳的石狮子,不大好吧?欧允左右看看,“何山,想想办法。”
何山闷笑两声,“小爷,您不用管了,我让人再去买一只一样的回来放上就好。”
欧允把石狮子的耳朵朝何山一丢,转身绕了一大圈到自己的家门前。死丫头肯定是故意的,明明可以把门开得近一些,非要他绕最远的距离。死丫头,什么时候才肯给他些甜头啊。情路上一个人先走也很辛苦的啊。
回到家,欧允想起,好像把正事忘了。他说跟顾琰再要两件战袍的。
顾琰的门被敲响,因为没闩直接就被推开了,欧允探头出来,“再给我做两件战袍,没得替换呢。要不要量一下啊?我又长高了。”
顾琰刚才当着他的面摔了门,正有些过意不去,于是道:“来人,带欧公子出去量体裁衣。让齐娘子亲自给他做吧。”齐娘子便是七巧娘子在顾氏绣坊对外的称呼。
欧允道:“我不要别人做的。再说你又不是没做过。”
“我手艺不好,上次那件就做得不好。”
欧允看着她,“真的不肯亲手做?”
“我们,好像不是你上战场我送战袍的关系吧。”
这回轮到欧允摔门而去了,顾琰看着晃来晃去的门,这还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啊。
过了两日,欧允走了,去战场了,没有和顾琰打招呼。齐王将他分派到了孙小丁麾下听命。
“我比你早上战场五年,居然要听命于你!”对此情形,欧允颇有些忿然。
孙小丁道:“谁让你偏要从小兵做起呢,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再说五年前我也进五城兵马司了,我还是武状元呢。”说完顿了一下又道:“小舅,看你这样子,还当真有几分心气不顺呢。不会就为了这个吧?”
“哼!”
顾琰拿着医书翻看,却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想到欧允说的他也不是在战场上就万无一失的话,有些坐立难安的。打仗又不是演戏,就算有人保护还是可能会受伤,会……自己这样好像也太绝情了一些。不就是两件战袍么,反正又不是没做过。
夜深人静了,小菊听到顾琰出去了一趟,像是到了前面的绣坊拿了什么东西又回来。便到她屋里看,结果看到她正在灯下裁布。
“姑娘?”
“哦,我给四哥还有舅舅各做两件战袍,顺便也给欧允做两件吧。”
“要不要我帮忙?”小菊走进来。
顾琰想想,她三月要考试呢,一个人是有些做不过来,“哦,也好。”
十天后,小菊挎着包袱坐了马车去军营送衣服。她先问耿偏将,对方问是哪个耿偏将,军中不只一个耿偏将呢。小菊也不知道耿舅舅隶属哪支部队,想想问顾佰长肯定更问不出来。想起来鬼面小将挺出名的,便问这个了。
果然,她一说看守营门的小军校就知道了。没一会儿,王嘉就出来了。
“哦,是豆嫂子啊,有什么东西送给我们小爷?”王嘉心头暗喜,这些天小爷挺难伺候的。顾姑娘送东西来了,情况肯定可以改善。
小菊隔着军营前头的栅栏把包袱递给王嘉,“给舅老爷、四少爷还有云公子做的战袍。藏青色和褐色的这两件是舅老爷的,茶色和桦色的是四少爷的。”
王嘉心道,不单是我们小爷的啊。不过也是,不能光给小爷做,总得打个掩护。
“好,我一定带到。麻烦你了啊!”王嘉拿去让将校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夹带什么东西便又重新收拾好。
“唉,还是在这里就有亲人好啊!”那名将校感慨道。
小菊心里一动,忙叫道:“王嘉小哥”
“什么?”
“这营里需要战袍的人多么?”
王嘉想到顾琰那个绣坊,“上头要发,不过当兵的嘛,成天摸爬滚打。如果能够多一两件替换的平时穿穿,或者是有人帮着浆洗缝补当然当然是更好啊。大老爷们谁干这些干得有多好啊。军饷大家多少都有些,或是新做或是浆洗缝补出些银钱也是该当的,彼此受益嘛。”
小菊笑道,“好的,我知道了。”
回去对顾琰一说,顾琰道:“没看出来啊,你还蛮有生意头脑的。看来你是事情该走心的时候走心,可以省心的时候就省心啊。”十几万大军,哪怕只是浆洗,这承接下来也是不少了。
“我跟着姑娘这么多年,怎么也能学会一点儿吧。我是想着绣坊就只能要那么些人,可是想来做活儿的实在是太多了。这要是揽了下来,对她们也不无小补。”
“行啊,就以颜氏绣坊的名义来做这件事吧。咱们出皂角、水、木盆什么的,和她们二八分成好了。洗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缝补稍微复杂些,但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应该也会。只是,都是男人的衣服,那些人会不会忌讳呢?你先跟那些来绣坊找活儿的人说说吧,然后我再托人跟军营里说。只是这事儿牵涉到军营,用的人必须一个一个查清楚才行。”
“好的,姑娘,我知道了。”
这事儿果然有些难度,做战袍愿意的人倒是不少。给不认识的‘臭男人’浆洗缝补这就有些心理障碍了。
小菊有点沮丧,能有银子做战袍应该是少数,大多数的人肯定还是愿意浆洗缝补,凑活再穿久一些。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富裕的。好些人的军饷还是想留着寄回去的。光是做战袍,绣坊自己抽出人手应该也可以的。
顾琰看看她,“你真想做啊?”
“嗯,看到好些人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我知道姑娘也不能白舍银子救人,那样怕会升米恩斗米仇。所以才想……”
“这也不难,你过来我告诉你,你找几个酒楼里说书的给你宣传一下。”
“宣传什么?”小菊一脸的疑惑。
“军民鱼水情啊,镇西军镇守边陲,守护一方,是百姓的保护者。而且,又不是她们自己专门给谁浆洗缝补,是咱们收了来给她们做,她们并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然后你听到外头议论的风向改了再去招人,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毕竟你也说了很多人家还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仓廪足才能知礼节嘛。你出去找说书的编些好流传的小段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