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敖,朝亡废官,邑亡敖民。名字起得不够吉利,但这十六七年间,纽港市黑道几次洗牌,只有陈敖一个人活了到现在。
当年五大帮解散后,“陈三老板”就乖乖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生意好时不惹事生非,生意不好时更是小心谨慎。其他帮派三天一次大火拼,五
天一次窝里反,甭管泰国人、越南人还是缅甸人只要从金水口上岸,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反观陈老板,闲看花开花落,近两年还颇有几分教父的意味了。
朱砂自然知道他是谁,这么问不过是想让对方自报家门而已,谈判桌上先夺一分。
“陈先生您想见顾先生,何必大动干戈,给深蓝打个预约电话,大家和和气气坐在茶楼里不好吗?”
茶桌上烧水壶“嘀嘀”提示着水烧开了,陈敖拎起烧水壶,往朱砂面前的茶壶里添上热水,举手投足之间十分文雅,但毕竟在刀光剑影里滚过多
年,动作再斯文,周身也笼罩着一股无形的杀气。
“朱小姐没过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陈敖苦笑,“我这种时时刻刻都要留心脑袋的人,得把筹码抓在手上才安心。”
朱砂自嘲般笑了笑:“我又算得上什么筹码?”
“很早就想和朱小姐聊聊了,”陈敖放下水壶,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一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朱砂的眼睛,“你确实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朱砂平静地看着陈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聪明、果敢又忠诚,和当年的我一样,是个靠谱的小跟班,阿偕这人最怕欠人情,你对他好,他连命都可以还你,”陈敖苦笑着,似乎非常无
奈,“但他的心捂不热,一旦涉及到他父亲的事儿,他就会毫不犹豫抛弃你。”
“那又怎么样?我只图他的钱,和图情的陈先生比,”朱砂嘴角一勾,“我比你高级。”
“伶牙俐齿,看来阿偕在你嘴里没少吃苦头。”
“不,我的嘴让他很舒服。”
陈敖这下是真的笑起来了,还一边摇头一边笑。
房间内僵持的气氛蓦然松动,朱砂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您盯了我两年多,拖到今天才动手,不愧是‘流水的黑大哥,铁打的陈老板’,这份谨
慎……”
“诶!”陈敖一抬手,止住了朱砂的话,“陈某能活到今天,只奉行一个原则,没做过的事,不论多牛逼都不往身上揽,我想见阿偕不过是年底才
有的想法,之前朱小姐有什么麻烦,都和我没关系。”
——邵俊背后的雇主竟然不是他?
——也对,如果是陈敖,没必要雇退役军人跟踪她。
朱砂脑海里高速运转,脸上的表情只停顿了不到一秒钟,继续问道:“年底?”
“大陪审团给你和阿偕定罪后公开了案卷,整个纽港都在议论十几年前的优昙雾兰灭门案。”
朱砂了然。
江湖传闻,当年做了三帮老大的陈敖为了自保,把顾偕推出去顶罪坐牢。兄弟俩决裂,此生不复相见。多年来,顾偕从未对她提及过关于“陈敖”
的半个字,不过从这份绝口不提的情谊里,她是能察觉到什么的。
十六、七年的老死不相往来止于一盆花,陈敖念起这份旧情,恐怕是对顾先生有所求。
“那绑了邵俊的人是您吗?”
“啊?”陈敖恍然大悟,随即暧昧地笑了笑,“你说那小子啊……他去年偷了我一批白货,然后就消失了,找了他快一年,没想到昨天早上他竟大
方出现在我的地盘上,雇了我的人去深蓝闹事,听说是有笔和朱小姐的私帐没结清,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请朱小姐来做客了。”
陈敖话里语焉不详,提及“私帐”二字时还微妙地笑了笑,朱砂直觉不太对,但也没有追问,就仿佛只是顺嘴一提似的,问了一句:“邵俊现在情
况如何?”
“还活着,”陈敖眯起眼睛,打量着朱砂,“另外,我知道你在找心脏,我这里刚好有一颗。”
朱砂失笑,没有多言。
这时房门忽然开了,一名魁梧高大的马仔站在门边,朝陈敖一点头:“大哥。”
“失陪了朱小姐,看来得我们俩可以讨论一下如何伺候阿偕的心得了,”陈敖优雅地起身,朝朱砂露出歉意的微笑,“有朋自远方来,我得出门欢
迎。”
说罢,陈敖大步朝门口走去,经过马仔身边时,吩咐道:“你在这里陪着朱小姐,对我的客人礼貌些。”
门板咔哒一声关闭,房间陷入死一般安静中。马仔靠门站立,双手在胯前交叉,将近一米九的个子,浑身紧实的肌肉一如人肉墙拦在门前。
朱砂双手被绑在椅子上,活动范围有限,幸好没有再蒙她的眼睛。
房间四面白墙老旧发黄,两扇窗户被一条条木板封死。头顶没有排风口,四个墙角的蜘蛛网后都悬着监控摄像头,似乎是一座毛坯楼。
朱砂彬彬有礼:“您好?”
马仔闻声望来。
“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茶壶举起来吗?”朱砂晃了晃手铐,跟手铐绑在一起的凳子腿发出咯吱咯吱声。
“您的茶杯上有吸管。”马仔纹丝不动。
“我够不着。”
朱砂试着倾身弯腰,手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任凭她如何向前,嘴唇离吸管顶端还有个两三厘米的距离。
马仔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愿地朝她走来。
热水不久前才刚烧好,茶壶仍然烫手,马仔一手握着茶壶柄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扶着从茶壶嘴伸出来的吸管,低声道:“有点烫,等……”
朱砂眼眸一抬,一瞬间眉眼划出一道锋利的线,马仔直觉不好,刚要往后退两步,然而为时太晚。
一切只发生在闪电间,而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至凝固,朱砂先是一脚踢中马仔的膝盖骨,将一米九多的马仔逼得向后连连踉跄两步,手中茶壶晃晃
悠悠,刚烧开的热水洒出来,顿时在他手背上浇出一片深红印迹。
“我操!”
马仔“啪”地把茶壶摔得粉碎,如猛兽一样弓起了背上的肌肉。
朱砂缓缓站起身,黑影在发黄的墙壁上一寸寸伸长变高,恍惚间如同古老传说中猛兽直立为人的壁画。
昏暗灯光将她的眉梢眼尾以及下颌线条照得利落清晰,她的双手仍然被束缚在椅子上,后背仿佛负着碍事的龟壳,而她面对面迎上马仔愤怒的目光
时,眼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马仔的拳头握得吱嘎吱嘎响,胳膊一抬带着凌烈的风迎面而来,而朱砂猛地一转身,将椅子当成了背后的武器,刹那间四条凳腿赫然生风,重重扫
过马仔胸口——
咣当!
马仔轰然落地。
朱砂的呼吸略微急促,全身都湿透了。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马仔,似乎思索着什么。这时,双眼紧闭的马仔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朱砂重心不
稳,顺势往后仰,“啪”一声将身后的木椅狠狠往马仔头上砸!
一瞬间,木椅粉碎,木屑四溅。
朱砂摇摇晃晃站起身,咔嚓两下解开了手铐,扔到彻底昏迷的马仔身上。
嘎吱——
木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朱砂探头出去,整个人愣住了。
放眼望去这条走廊至少有五六百米长,两侧紧闭的房门比酒店排布还紧,粗略估计一下有六七百间房。
走廊上满是尘埃灰烬,墙角摄像头上挂满了蜘蛛网,看样废弃已然多年,但朱砂不由想象,当年全盛时期这栋楼少说容纳过上万人,这些人的生存
空间被极度压缩,日常进出活动如同蝼蚁般渺小。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
砰砰砰数声枪响,暴风雨般的子弹粉碎了一整面玻璃窗。
轰隆一声,气浪裹挟着火星破开了公寓大楼那扇厚重生锈的大铁门,一瞬间刺鼻的硝烟随风吹进走廊里。
在这重重烟雾的掩护下,数十个裹着防弹衣,手持冲锋枪的男人井然有序地潜入了公寓走廊。
最前方的男人打着特种兵的手势,快速且安静地指挥大家行动。
蓝灰色烟雾遮蔽了他们的身影,也隐藏了未知的危险,所有人贴着墙根向里面移动时,在他们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枪口,瞄准了队伍最后方的男人。
就在扳机被扣下的前一秒,指挥官仿佛若有所感,猛然转身回头——
砰!
潜伏在黑暗中的手枪掉在地面上,紧接着一摊鲜血也从墙角流了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走廊上一间间紧闭的房门陡然从里面被打开,数不清的人端枪指向这几位不速之客。
——里面竟然有人?
砰砰砰!!!
几秒钟内枪火再次点燃,训练有素的安保队端着最前沿的冲锋枪大肆扫射,轰隆前行,门后的一道道身影飞溅着冲天的血花,接二连三地倒下去。
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没有人注意到的是,硝烟弥漫的走廊上方,闪烁着绿灯的监控摄像头悄悄转了个方向。
“我勒个操的,这男人也太他妈牛逼了吧!”
昏暗的监控室内,两个年轻男人凑在屏幕前连连惊呼。
监控画面上那个走在最前方的男人一马当先,子弹擦着他的脸庞飞过,但他仿佛毫无知觉,脚下没有半分停顿,手中的冲锋枪就没断过火光,赫然
轰开前方的一切阻挡。
“这能算什么,”监控室大门被打开,陈敖负手走进来,“你们是没见过巅峰时期的阿偕。”
“大哥!”“老板!”
两个年轻人先后起身问好,陈敖点头,一左一右按住了两人的肩膀,让他们继续安稳坐着,而他自己则站在年轻人背后。
实时监控画面继续,十几道身影冲进了一层大厅。四周空空荡荡,再也没有能突然打开发起攻击的房门,只有一道狭窄的楼梯。最前方的男人一抬
手,所有人瞬间止住了步伐,贴着墙根缓缓移动。
“老板,”年轻人回头问,“现在放气吗?”
陈敖眼神一暗,嘴角勾起一丝冷冰冰的笑意。
照明灯为大厅镀上了一层幽绿瘆人的光,明明片刻前还在与敌人激烈交锋,这转瞬间的安静比枪林弹雨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