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教她措手不及,甚至有片刻的慌乱,随即便要远离开,他却突然用力钳住她两侧肩膀,带着温热的气息靠过来,高挺地鼻尖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脸颊,低声问:“为什么杀朕的妃子和孩子,你不是想要个太子么,过继的孩子终究生分,那朕可以让你有自己的孩子,只要你就此收手,嗯?”
“让开!”她一瞬收起了所有的温和,抬手扼在他肩颈伤口旁狠狠推了一把。
这么毫不留情得直朝着伤处去,他果然吃痛失力教她挣脱了去,咬了咬牙抬起头怒视于她,却反被她冷寒似冰的眼刀刺了个满身窟窿。
她甩开手中的纱布,立在床前紧皱眉头厌恶至极般看了他一眼,未发一言,转身大步往外走,只听身后有什么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紧随着是他怒喝的声音,“姜扶桑你记着自己的身份,你是朕的皇后不是第二个太后!”
出了银川殿,皇后连夜摆驾回宫,翌日清晨,栖梧宫又下懿旨,因近来祸事不断,皇后自请前往西经楼斋戒一月为皇室祈福。
☆、第十一章
皇后驾临西经楼比懿旨传遍宫闱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平日晏七原本该在戌时末出值,但今日因轮到他要前往楼内替换宿夜的小内官,故而早了半个时辰。
内官们的就寝处在堤岸边一方映春庭内,临湖的一侧被杨柳遮蔽,庭院四周草木丛生,原该是个清幽的好地方,但在他来之前这些植物野蛮生长,教人平白瞧出些杂乱荒废之感。他来之后,寻常抽空稍稍修整了一番,纵然如今萧瑟秋日里也能使人赏心悦目许多。
晏七踏出房门时南边儿的廊檐下传过来两声鸟鸣,那是一只彩纹蓝翎的鹦鹉。
这样贵重的鸟儿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只因小东西身为鹦鹉却不会学人说话,讨不了主子娘娘的喜爱险些被喂了猫,幸而被住在晏七隔壁的任东昌悄悄救下,而任东昌原先是程修仪宫中的人,犯了错被贬到此处,便连着这小东西一道带了来。
他闻声缓步过去,从善如流给鹦鹉的食盅里加了吃食和水便出了大门,沾染着清晨的露水行过一条蜿蜒小径,才到了水上游廊的入口。
这会子时辰尚早,湖面上雾气未散,使得西经楼远远瞧去像座空中的幻影,美丽得充满了不真切。
刚走上游廊没多久,隐约听见那头有人声传过来,晏七抬头微眯着眼分辨了片刻,认出了其中两人是掌事李故与昨夜楼内值守的内官刘承喜,旁边那人瞧着眼熟,但隔着雾气使他一时没想起是谁。
他心中犯疑,复又想了想时辰,明明还未到交值的时刻,刘承喜为何提前出了西经楼?
百米的游廊不算太远,几人很快在中间打了照面,晏七这才看清,方才觉着眼熟那人,正是内侍监徐良工。
行过礼,李故听他说是要去与刘承喜交值,却摆了摆手,“皇后娘娘驾临,即日起一个月,白日里都无需在楼内留人值守,今儿你也回去吧,稍后便会有人将未誊写完的书籍送去映春庭,傍晚之前会再有人来取。”
晏七未及多想,颔首应了声是,只得又跟着三人一道往回走,转身时目光扫过薄雾中的西经楼,心中不由道:皇上这时候应当还在围场重伤未愈才对吧,皇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后来巳时一刻,栖梧宫的懿旨便下达了各处。
彼时一道回映春庭的路上,刘承喜显得很高兴,“诶,我还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的看见过皇后娘娘,晏七你知道吗,娘娘还亲口对我说话了,啧啧......那声音可真是菩萨才有的!”
晏七一笑,问:“娘娘对你说什么了?”
“娘娘说:今日不必守了,你去传李故前来。”
很简短的一句话,刘承喜说时端着架子极力模仿皇后高高在上的姿态,说完了又缩着脖子四下一瞧,生怕掌事李故长了顺风耳听见底下内官直唤他名讳似得。
晏七见了含笑摇摇头,不再搭他的话,他倒像是逮着晏七十足有耐心的脾气,直教言语的口岸决了堤,兴高采烈说了个没完。从皇后的一举一动说到随行婢女的穿着打扮,临了又猛地拍了拍晏七的肩膀,“还有,你是没见那姜家的二小姐,天爷啊,就那鼻子那眼睛,活脱脱就是个小皇后,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岁数相差那么大却长得那么像的姊妹俩。”
承国公府原先有两位公子两位小姐,二小姐江扶英比皇后整整小了十五岁,晏七从前也是有所耳闻,但现下才八岁的小孩子能看出些什么,他听着刘承喜的话也只是一笑而过,转身便任晨风吹到了耳后。
因晏七白日需得着重誊写书籍,夜里值宿的差事自然不会再派遣他,是以此后一连许多天,他都未能再踏入西经楼一步。
一日,他在收拾柜子时无意间又翻到了当日临行前敏欣送来的那封淑妃亲笔信,他从未曾将这封信示与人前,甚至没有拆开过,是觉得没有必要,也不想平添诸多麻烦。
信拿在手中停了下,便就着桌上的烛火烧着了一角,推开窗,让它飘飘扬扬随风飞进了湖中。
从敞开的窗户望过去,夜里的西经楼是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妙人,楼中光芒影影绰绰,只有顶部的第五层最为明亮,若瞧得仔细些,仿佛还有人在其中往来。
他一时看得出神,在窗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木门打开吱呀一声,回过头瞧见是同寝室的内官韦安回来了,他收拢思绪,抬手关上了窗。
湖心西经楼送书籍的宫女每日辰时以及酉时末各来一趟,先头第一回踏足映春庭时却不巧正碰上小解回来路过院中的任东昌,小宫女瞧着任东昌那厢衣衫不整的模样恼羞成怒,一张脸烧得鲜红欲滴,场面实在闹了大不雅,此后晏七便时时早些片刻候在映春庭门前,等人来了,接过书籍便教她折返。
小宫女将书箱递到他手中,细声道了谢,见他转身欲走忽又踌躇似得诶了声。
晏七回过身问她还有何事,她低着头思索了片刻才抬起脸来,笑了下,话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也没有其他的事,就是......就是......你这些日子有心帮我解围,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唯独只有针线活儿还看得过去,前两天看见你的香囊有些旧了,所以......我就替你重新做了个,你收下将就用吧。”
她双手捧着个精致秀美的香囊递到晏七面前,眼中一股脑真切的热忱烧得他忽地怔了片刻。
深宫的寂寞无边无际,身处其中的主子们尚且是笼中雀,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奴才,卑躬屈膝的一生一眼都可以望到头,死水一样的日子便需得自渡,奴才配宫女,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妥。而得益于身上这幅算得出众的皮囊,那样的热忱眼神于晏七而言并不陌生。
“言重了。”他陡然板起脸来,露出鲜少示人的不近人情的那一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所为不过举手之劳,无功不受禄,香囊还请你收回吧,告辞。”
他把话说得没有余地,略一欠身,便往庭院里去了。小宫女气馁的很,过了良久这才想起来自己甚至都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叹了口气,只得转身快步离开。
晏七回到屋子里将书箱放在桌案上,打开来,里头妥帖摆放了一本《观海策》孤本。
这当属那时损毁较为严重的一批古籍,雨水将纸张泡得褶皱发黄,打开来看,里头的字迹许多已模糊不清,他为免错漏,誊写十分谨慎。
低垂着脖颈笔耕不辍半个多时辰后,他却忽地停了下来,放下笔,拿起书籍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确认,书中前后几页的内容并不一致。
当初书籍被淋湿后,李故曾派人将其拆开加紧晾晒过一遍,想来是装订有误,导致这本《观海策》的中间部分装成了别的内容,而正确的部分,此时应当在那时同批晾晒的某一本书籍中。
晏七无奈之下,只好提上书箱匆匆往西经楼而去,行过水上游廊来到西经楼前,被楼门前侍立的两名禁卫拦住了去路,一五一十说明来意,二人却恪尽职守并不放行。
他不欲多做无用功正要去寻李故前来向皇后请命,恰逢粟禾从门里出来,瞧着他眼熟,简单问了几句,吩咐了声“手脚轻些”,便教他进去了。
这时辰正有暖黄色的秋阳从窗户照进楼中,落在高耸林立的书架上映出一块块金色的方砖。他的脚步轻缓踏在楼梯上,扬起的微尘飘浮进一束束光线里,呈现出一种兵荒马乱的纷杂动荡,融合起周遭寂静的阴影,像是幕哑声的戏台。
他在三层停下脚步,直奔甲字排翻看当初与《观海策》一同晾晒的书籍,沿途都未有多余张望。
不多时,却听身旁的书架后突然响起一串轻快地脚步声,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像只灵巧的猫,小猫儿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停下来,压着声儿问:“你是什么人啊?来这儿做什么?”
那是孩童特有的清甜嗓音,他回过头来,便见个小姑娘站在面前,绫罗锦缎绕身,领上一圈八宝缠丝璎珞,该是承国公府的二小姐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