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凶手(1 / 2)

旋转,扭曲,晕眩,黑暗。

她的双脚率先触到了地面,然后是膝盖。在挣扎着翻了个身之后是她的后背与后脑勺——硬得几乎能硌伤她皮肤的地面紧紧地贴着她,正如此时此刻的光明将她包裹,无处可逃。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被照得透亮。木质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灯,除去没有点亮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通得像是街边旅馆里廉价的常亮灯。

一只手伸进了她大衣的口袋里,过了会儿又伸进了另一边。手的主人在第二次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样抽离了她的口袋,一声轻声的嘟囔在她耳边响起,暖流就此走过她的身体,酸痛与没法儿动弹的感觉烟消云散,她立刻坐起了身子。

兴许是她的动作太过□□速,几乎到了让把她带到这儿的人始料未及的地步。当她猛然坐起身的那个瞬间一抹金色晃过她的眼睛,与先前的那声嘟囔类似的嘀咕传进她的耳朵里,却比之前要大声了许多。即使这样也无济于事——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语言。而对方无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您不必这么着急呀,小姐。”这一次那陌生的语言被转换成了英语,带着外乡的口音。“您需要更加从容不迫一点。”

说话的男人有张挂着完美笑容的英俊的脸,纤长的睫毛在亮光下倒真如她先前所见的透亮尘埃那般显眼。他蹲在几步远的地方,右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望着她,仿佛熟睡后苏醒的野兽正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的猎物。

沃尔夫。金色头发的强盗。

“收起你对付天真的小女孩儿的那套鬼把戏,沃尔夫。”她讥诮地笑了几声,揉了揉刺痛的左手手腕。“我以为这一点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深有体会。”

海因里希一如既往的笑容并未从他脸上散去,反倒是更加灿烂起来。仿佛这句颇为直接并且相当嘲讽的话语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某个与他同姓的人一样。

“不好意思,希尔小姐,显然我不记得。”他礼貌地笑着,模样无辜地摊了摊手。“无意冒犯,但您的姓氏比您本身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艾比盖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魔杖,却摸了个空。她的大衣口袋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几根被她抽剩的烟屁股与压扁的香烟盒。除此之外那里空空荡荡,布料裹着她的手。

海因里希的笑声从她面前传来,听上去却没法儿找到比这个更加嘲讽的声音了。

“不必再找您的魔杖了,小姐,它暂时属于我。”那个金发的男人从她面前站起来,带着外地游客那般从容不迫的意味传过客厅。“随便坐坐吧,希尔小姐,喝点茶吗?你喜欢加牛奶还是加糖?”

艾比盖尔没有回答,而海因里希似乎也并不准备讨到一个回答。水声与柜子开合的声音接替了海因里希的声音,房间里面安静了下来。

她得以四周打量一番。

这件屋子朴素至极,甚至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家具。如若将这间屋子的主人比作拥有一切财富名誉与权利的优雅贵族——譬如一位公爵——的话,那么这间屋子大概是孤儿院里最不受重视,最受孩子们排挤的瘦弱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唯一值得一提的也许是那巨大的,回旋往上的楼梯边上的巨大书柜。它是木质的,深色的柜子,上面本该满满当当地放着书,可是此时此刻它像是被人洗劫过那般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的“m”那一栏上摆放着一本《君主论》与一个水晶玻璃球。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一般屏息凝神——在那m的架子后面她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图案。一条缠绕着魔杖的毒蛇正冲着杖尖长着嘴巴,露出尖锐无比的毒牙。

这个图案刺激着她再次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海因里希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水在壶中咕噜燃烧的声音依旧充斥着她的耳朵。

她得以再次转回去审视那个书柜。

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撞上了一片漆黑。

在那书架的顶端,最顶端上伫立着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它站在那里,高傲无比,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无人抵达,更无法返回的世界——即使是落入这间屋子的阳光也没法儿照亮那乌黑的羽毛。

那是一双绝不可能属于鸟类的眼睛,没有鸟类会有那样冷漠而淡然的目光,像是一个恶魔正发着美梦,又像是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亡灵正漠然地注视着她。

艾比盖尔望着它,它亦如此望回去。对视之间她却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凝固,逆转。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凝固,心脏正坠向无尽深渊。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出现在我的房门之上,如鬼魅般无法摆脱?你是否是弗洛伦斯冤死的亡魂,寻找我只为复仇?

她凝望着那只漆黑的大鸟,近乎没法呼吸。

“快离开。”她近乎在呢喃。“快离开。”

而那只地狱的鸟儿,魔鬼的使者,亦或是冤死的亡魂——那只渡鸦只是轻蔑地望着她,丝毫未动。只有那鸟喙微微开合,那晚上她听见的,无比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再次刺入了她的耳中。

渡鸦说:“永不离开。”

她愕然地后退开来,背脊却撞上了她身后结实而温热的墙。

如若海因里希那头耀眼的金发没有立刻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话,她或许会认为那确实是墙。

“茶好了。”他只是瞥了她一眼。“或是您更希望在这里就着君主论喝?原谅我,我刚回到这里,没有什么别的书了。君主论估计会是你最不想在下午茶时候读——”

“不用假惺惺地称呼我'您',无上尊贵的沃尔夫先生。”她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却未从那只漆黑的鸟儿身上挪开。那只鸟只是望着她,却自始至终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你看得到那只鸟吗,沃尔夫?”

她的话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当她转头去看的时候,却见到海因里希退开了几步,右手指尖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模样。

“我只看见一只鹰。”他说,唇角再次上扬了。“你是个阿尼玛格斯,希尔。”

“弗洛伦斯告诉你的?”她嗤笑一声。“你们真是无话不说。”

海因里希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声茶好了便从她的身侧漠然地走开,往先前来时的方向走去了。

她最后望了眼那只渡鸦——一动不动,仿佛毫无生命那般伫立着——转身顺着海因里希离开的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她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只精细的茶杯,里面深色的液体正袅袅往上冒着热气。海因里希坐在她的对面,手里端着与她一致的茶杯,正小口地嘬着茶水。

她将那杯茶水凑到自己唇边,却嗅到一股突兀至极的血腥味——那股让她作呕的腐臭与血腥的味道。她蹙起眉头,将那杯茶重新放回桌子上,瞥了一眼正冲她微笑的海因里希。

“要加糖吗?”他问。“还是牛奶,或是两样都要?”

“把话摊开说吧,沃尔夫。”她说。“你找我做什么?我猜你并不是来找我喝下午茶的。这种活儿应该交给弗洛伦斯做。”

她看见海因里希脸上的笑容像是撕掉一层纸一样脱落了,又像是生命正从他的身体之中脱离开来,把他变回那毫无生气的石雕。

瓷杯被他放回了桌子上,一阵轻响。

“不,希尔,当然不是。但我相当惊讶你的勇气与坦然,希尔小姐,你居然还能念出她的名字。”他望着她这么轻轻说着,蓝色的眼睛却带着一个孩子般天真的模样。“你杀死了弗洛伦斯。”

那是个陈述句,疑问的语气无处可寻。轻飘飘地,却在她的大脑里不断盘旋,撞击着她每一根神经。